1993年3月的一个清晨,江南小镇的雨织成天地间轻烟般的网,在小河里荡起阵阵涟漪、在青瓦屋顶上奏出莎莎小调、在石板路、桃枝柳叶上欢快的起舞,将熏熏然的春天绘成了一幅水墨丹青。
林尘最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哪哪都湿漉漉的,他今天刚换的一双干净白球鞋的鞋面还没走出弄堂已经被走路时溅起的泥水晕成了黑乎乎一片,连带着袜子也黏糊在了脚上,很是难受。
他一手撑着一把刚出门时随手在小院门边拿的伞,这伞还折了两根伞股,撑起了一方有点达拉的小天空,一手拎着他那个洗的发白的牛仔布书包。清晨的弄堂里有点安静,小镇的生活和他以往生活了十几年的大城市截然不同,没有林立的大厦,没有喧嚣热闹的人群,到处是低矮的灰墙青瓦顶的老房子、逼仄的弄堂,还有走几步就有的一座座小桥。他已经来这个小镇快一年了,几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但偶尔他还是会想念原来和妈妈一起住的公寓楼,想念原来生活的那个大都市的氛围。
走到弄堂口,弄堂外是一条沿着小河铺成开去的青石板路,河边稀稀拉拉的栽种着柳树和桃树,已抽芽的柳枝在细雨中披头散发的轻轻摇曳着,早开的桃花被这连日的雨水打落了大半,淡粉色的花瓣粘在青石板上,被路过的人踩成了黑泥。他略微放慢了脚步,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着6:50。
他刚踏上青石板路走了十来米,身后弄堂口的一户院门被“吱嘎”一声拉开,跑出来一个脸圆圆的少女,胡乱扎着个马尾辨,嘴里叼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一手拿了一个馒头,另一手撑伞,书包歪斜着背在身后。抬眼张望发现了林尘,忙取下口中的馒头喊道:“林尘,等等我!”
林尘脚步更缓,前面一条不远的弄堂里冲出来一个高大的男生,肤色偏黑,浓眉大眼,窄脸庞,满脸阳光。手里胡乱的拽这书包,四下一望,三两步跑到林尘伞下,“蹭下伞,不高兴回去拿了。”
“徐磊,你能再懒点吗?”林尘淡淡的睇了他一眼,徐磊个子比一米八的林尘还要高一些,也更壮实一些,伞本就不大,一时竟有些拥挤。
“唐七七,你那馒头是给我的吗!”徐磊今天起晚了,没吃早饭,看到馒头两眼冒光。
唐七七爽快的将那个没吃过的馒头递给他:“你这是又睡过头了。”
徐磊嘿嘿笑了两声,拿过馒头咬了一大口。
三个高二的学生,两把伞,在三月江南小镇的烟雨里,踏着青石板小路向学校走去。
林尘目视前方,一如既往的冷着那张好看的脸,从小到大因为家庭原因有点孤僻不合群,性格清冷,甚至有点小腹黑,可身边这两个确是他从小到大屈指可数的朋友,这两人身上总是时时冒着活力,象滋滋的电流传递过来,让人很温暖,林尘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
伞面本就不大,还折了两股,林尘将好的一边伞面微微偏向徐磊,雨细细密密的,不一会他的一边肩头就湿了一片,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谁说吹面不寒杨柳风,这三月的风时常阴冷又狠戾,吹的心里都发凉,谁说沾衣欲湿杏花雨,明明是雨沾了就会湿,他心里嘟嚷着,斜斜撇了徐磊一眼,见他啃完了一个馒头,一手正在吧啦着书包看作业是不是带齐了。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林尘是在这小镇奶奶家渡过的,也是那个暑假认识了徐磊和唐七七,三个人成了玩伴。
徐磊家里是镇上开厂的,父母忙于厂里的工作很少管他,从小是镇上的一霸,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就没有他不敢的,那年暑假徐磊对林尘刚开始是各种不顺眼,找过他很多麻烦,甚至约了一次架,主要原因是林尘长的太好看,又会打蓝球,让自诩小镇第一帅的徐磊很是不爽。
林尘还记得那次约架,在小镇旁一处晒谷场,虽然他没有徐磊块头大、力气大,但凭着那股子不认输的坚持,硬是耗到徐磊也快没力气了,最后两个人一身尘土脸上都挂了彩的倒在一旁的稻谷堆上。
徐磊突然问:“爱吃香菜吗?”
林尘不解的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不喜欢!”
徐磊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林尘的肩膀:“好,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
林尘看着徐磊那张被他揍的有点肿的脸,有些无语。
唐七七和徐磊从小一起长大,徐磊要说有什么克星,那就是这个青梅竹马,其实唐七七大名叫唐嫣然,可是刚上小学时她就是学不会写“嫣”这个字,老师和父母在努力了半年后都放弃了,让她把小名当大名写了,以至于现在她会写“嫣”了,确没有人叫她的大名。可能是因为这个写名字的事情对她父母刺激有点大,唐七七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妹妹出生了,唐爸唐妈直接大笔一挥取了个唐一的名字,为此唐七七还闹了一阵要把名字改成唐七,这样写名字的时候可以再少一个字。她性格开朗、爱笑,脸上的婴儿肥迟迟不退,圆圆的脸蛋上五官并不多出彩,但透着的那股子可爱总让人想伸手捏一把。
相比这两人,林尘的长相就让人惊艳了,刚来到小镇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的样貌和身世都让这平静小镇上的人们热闹的议论过一阵子,但就像丢入河里的石头,再大的石头激起的水花和涟漪都会最终被时间消弭归于无波无澜。
小镇其实很小,一条小河蜿蜒着将小镇分为镇南和镇北,镇南都是居民的宅子,黛瓦灰墙、小巷弄堂交错,青石板路铺展着将这些或新或旧的宅子串联了起来。镇北稍稍商业化一些,有一家大一点的商场、各式各样的小店、一个影剧院、一个菜场、镇政府办公大楼、学校等,道路也是稍宽敞的水泥路。小河上一座座古旧满是历史气息的小石桥和近几年造的公路桥错落的架着,连接着小镇人的生活。
这个小镇和江南许许多多的小镇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流传着很多故事,仿佛没有故事的小镇就没有灵魂一般,故事都千奇百怪、神乎其神。小镇的故事源于镇子东面的那座塔,传三国时期某位大人物的夫人路过此地,在塔下面建了座寺庙为夫君祈福,香火旺及一时,后来唐朝的一位公主与落魄仕子私奔至此在寺庙中建了这座塔,传说塔下还埋了公主从皇宫带出来的珠宝。寺庙历经千年在抗日战争中毁于战火,现在只留下一口古井和残垣断壁,古塔确奇迹般从战火中幸存了下来,只有最高一层损毁了一角。江南自古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故事自然也比别处多一些,代代相传早就成了小镇的一部分,不管是否确有其事,但只要能彰显了小镇的不凡,就会被流传下来。
经过历史的洗刷,现在小镇上唯一算的上特色的是镇上的那所高中,全市范围内最好的高中之一,每年的高考成绩都很斐然,是周边甚至市里孩子梦想上的高中。林尘的母亲在去国外前托关系把林尘送到了这里,一是因为林尘的奶奶在这里,二也是因为这所高中可以不耽误林尘的学业。
“尘尘,你先安心在这里上学,妈妈在国外安顿好了就会接你过去的。”林尘知道妈妈不会骗他的,于是他在这座小镇里学习生活,一晃一年了,妈妈的消息要很久才能从大洋彼岸传来,每次都是很长的信,满满几页写满了对他的想念,和她在异国他乡生活的点滴,以及为接他过去在进行中的各项准备。
林尘知道自己在这个小镇上只是一个过客,生活再无聊他也能忍受,因为妈妈从不会让他失望,不久后他就能离开,去到一个未知的新的国家,开始新的生活。
学校在镇的东北角上,河对面就是传说中公主建的那座已残缺了一个角的五层木塔。林尘奶奶家在镇的西南面,去学校几乎穿过一个镇,一路沿河而行,过了市中桥,河边小路都有伸展出来的木质屋檐,组成了一条长长的沿河长廊,虽然有些低矮,雨天还散发着阵阵霉味,混合着路边煤球炉的味道,林尘确很喜欢,尤其是雨天。
这条长廊是上学必经之路,每天早上一**学生从小学到高中都会从这里走过,这个时间段是高中生,除了本镇人以外大部分都是住校,所以每天这个点上学路上人不多。林尘收个伞的功夫,唐七七已经被一个从后面追上来的瘦竹竿似的女生挽了胳膊走到了前面。
“七七,你知道宋老师最近为什么不舒服吗?”女生间总是八卦比较多。
“不知道,看她脸色不太好,会不会感冒了?”唐七七一边将手中雨伞上的水珠抖落一边说。
那个女生压低声音说:“我昨天回家听到我妈说宋老师怀孕了!”女生说完还煞有介事的四下看了看,目光尤其灼灼的在后面的林尘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她那个音量三步后的林尘和徐磊都听的清楚。
唐七七一听就跳了起来,“不可能,宋老师都没有男朋友,怎么可能怀孕?张雪你别瞎说!”
张雪一把拉过唐七七,“你别跳,真的,我是偷听我妈和我阿姨说的,你知道我阿姨是卫生所的护士吧,宋老师前两天去看病,结果发现不是病,是怀孕!”
唐七七震惊的都合不拢嘴,林尘也吃了一惊。宋老师是他们的英语老师,名牌大学毕业,分配到这边教书才两年多,斯文秀气,性格温和,上课时总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林尘很喜欢上她的英语课,除了正常的学业内容,宋老师还会分享很多英文书给他们看。
最近宋老师脸色很差,精神也不太好,他们都以为她是感冒了。张雪很满意自己的消息给唐七七带来的震撼,又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宋老师的孩子是谁的吗?”
唐七七摇摇头,“你这个也知道?”
张雪一脸的高深莫测,点点头。
张雪和唐七七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现在在文科班,唐七七和林尘、徐磊都在理科班,但是每天上学路上基本都能遇到。
这时他们已经快走出长廊了,前面左拐就是学校大门,长廊口蹲着一个人,瘦小而邋遢,手里拿着本已经破烂不堪的语文书,嘴里念念有词,一如以往的每一个早上,这是镇上的一个疯子,据说是高考接连失败了好几年然后就疯了,镇上的人都叫他书疯子,书疯子除了每天早上在这个长廊口念书,也没有什么其它的过激行为。
林尘每天看到这个书疯子都觉得人生是灰暗的。他们四人出了长廊左拐,发现本应安静的校门口河岸上,此时却聚集了几个学生,正在紧张又惶恐的张望着河里的什么。
四人也快步跑过去,林尘和徐磊个子高,刚走近就看到河中央漂着个人,脸朝下,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袖长裙,是个女人。
“老师怎么还没来?”
“门卫大叔怎么也不在?”
“这什么人啊,是不是死了?”
“好可怕,这么冷的天怎么穿着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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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尘和徐磊对视一下,想也没想就都扔了书包,几步下了河埠头窜入水中,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唐七七尖叫起来:“徐磊,林尘,你们做什么?”
三月的河水冷的刺骨,入水的那一刻林尘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他只是本能的想要下水救人,河水包裹着他,水里淡淡的腥气让人有点作呕,他奋力的游过去,凭他当年初中在校游泳队的实力,没几下就到了河中央,徐磊本就是体育生,游的比林尘还快一些,两人配合着一边勾环住了那人的手臂,往河岸边带。
这时学校老师和门卫大叔都赶来了,一起七手八脚的在河埠头上将人拉了上去,抬到岸边的青石板路上。
唐七七看着两个人从水里上来,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们擦水。
“啊,是宋老师!”张雪凄厉的喊声划破了这个三月原本清冷安静的早晨。
林尘全身滴着水,被风一吹冷得发抖,这叫声更是刺激的他的耳膜一阵疼痛。
宋老师一身白裙躺在河岸边的桃树下,姣好的脸庞已惨白的发青,早没有了呼吸,脖子里还系了一条丝巾,身下全是泥泞的花瓣。风过,树上的花瓣飘落到她脸上、身上,似一场春日花葬。
林尘觉得宋老师这个样子特别的孤单,刚才他还在听唐七七和张雪说起她,这才几分钟,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这真是个又冷又悲伤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