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十年春 第2章 第 2 章

这一天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

继父打牌输钱回家又拿我撒气，母亲缩在一旁用眼神警告我不要反抗。

我麻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继父的皮带狠狠落在身上。

继父下手没有停顿，直到彻底把气出了才终于停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扔给我。

“去外面给我买包红梅回来，剩下的钱给你妈买烤肠。”

“动作快一点，别让老子等太久。”

母亲闻言抹掉眼角的泪水，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不用给我买烤肠，我不吃，都给你周叔买烟就好。”

我默默弯腰捡起那十块钱，然后默默打着伞出门。

伞是我偶然在垃圾箱里捡到的，伞面很旧，伞骨也已经断了两根，但我很珍惜。

因为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一把伞。

我买到烟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街道一直走。

雨下得不算太大，不过风一来我的裤子和半边肩膀就被雨水打湿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家里。

我在街边来回晃悠很久，直到感觉身体发冷才往家走。

回家必经的路口围着许多人，我站在人群外隐约听见有人被车撞死了。

我拎着两包红梅愣愣站在人群外，不敢走过去。

死亡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我的亲生父亲就是被车撞死的。

这一瞬间我胡思乱想了许多，唯独想不到现在被围观的人是我的继父。

继父被车撞了，当场死亡。

母亲收到这个消息后直接哭晕过去，醒来后疯狂地冲到我面前给了我一耳光。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要不是因为你出去那么久还没有把烟买回来，你周叔也不会等不及自己出去买！”

“他不出去就不会被车撞死，所以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周叔叔！”

面对母亲声嘶力竭的指责，我只是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低头不说话。

母亲扬起手还想再给我一巴掌，被过来帮继父处理后事的亲戚们拦住了。

“秋枝啊，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也不能把罪怪到孩子身上啊。”

“这件事情是个意外，你要怪也是怪那个酒驾的王八蛋。”

“就是啊秋枝，这件事不能怪书书，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也很难过。”

母亲并没有被亲戚们的三言两语说服，她颤着手指向我。

“你们看，她周叔死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哪里像是难过的样子？”

“她周叔经常打她，我看她心里早就巴不得她周叔死了！”

“我怎么就生出个这么个坏心眼的女儿呢？”

母亲或许说得没错，我是个坏孩子。

对于继父的死，我非但不觉得难过，心里反而还觉得轻松许多。

甚至是觉得有些庆幸。

我知道这种心态是不对的，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想。

所以我确实是个坏孩子。

继父出殡那日来了好多亲戚，小叔叔也来了。

小叔叔穿着一件黑色圆领T恤，上臂的刺青被袖子完全遮住。

他没有戴鸭舌帽，露出剃得很短的寸板头，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像好人。

我下意识地想转身躲开，脑袋却被小叔叔伸手摁住了。

“喊人。”

我低头盯着脚尖，乖乖地喊了声“小叔叔”。

“走了，有什么事就去修车行找我。”

“什么事都可以找你吗？”

“什么事都可以。”

小叔叔不怎么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走就真的转身走了。

我虽然记下了小叔叔的话，但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地就找上他。

……

南方夏季雨水多，小镇已经连续半月没有见到太阳了。

下午放学前，我再一次被班主任单独点名字。

“周书同学，开学已经第七周了，咱们班其他同学的班费早就交上来了，你的什么时候交呢？”

在班主任和全班同学注视的目光下，我慢慢垂下了脑袋。

我现在还拿不出那个钱，母亲给我的零花钱每次都是五毛一块地给。

开学到现在我才存下十四块五毛钱，班费还差五块五毛钱。

“班费是给你们打印一些学习资料用的，你不交老师就不能把资料发给你，这样对其他同学不公平。”

“这样吧，老师先帮你垫上，你回家跟家长好好商量一下，尽快把班费交上来。”

说完这句话，班主任就让我们下课了。

我刻意等同学们都走完了才打着伞出校门。

继父过世后，母亲对我的态度就非常冷漠。

她说是我害死了她的丈夫。

是我毁了她的幸福。

学校距离家不远，我刻意放缓回家的脚步，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半。

阴雨天气天黑得比较早，打开家门漆黑一片。

我以为家里没人，结果一开灯就看见闭眼躺在沙发上的母亲。

她口中正吐出白沫，地板上还放着一个空瓶子。

我跪在沙发前着急地唤了母亲好几声，可是母亲依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惊慌、害怕、不知所措，这些情绪让我瞬间哭出声。

“妈…你怎么了？”

“你醒醒啊别吓我，我害怕……”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猛然间我想起小叔叔说过有可以找他，于是我冲回房间，从字典里找到写有小叔叔手机号码的纸条。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接通，小叔叔的声音淡淡的。

“我是周途。”

“小叔叔，是我…周书，我……我妈……”

因为太慌张，我一时无法把情况表达清楚。

小叔叔的声音很从容，莫名让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别哭，出什么事了？”

“我…我妈好像喝农药了，正躺在沙发上口吐白沫。”

“听好了，你先打120叫救护车，然后把你妈的身份证和病历本找出来。”

“能做到吗？”

我小鸡啄米般点点头，但很快就想起电话那头的小叔叔看不见。

“能做到。”

“嗯，别害怕，我现在过来。”

小叔叔是在救护车之前到的。

他陪着不安的我一起等待救护车，又陪着我去医院。

到了县城的医院后，母亲立刻被推去洗胃，我和小叔叔只能坐在走廊上等待。

小叔叔那张招人目光的脸上还留有没擦干净的机油印子，修长但结实的手臂上也有一些。

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应该正钻在车底下工作吧。

我踌躇了一会儿，温声唤他。

“小叔叔——”

“嗯。”

“谢谢你陪我来医院。”

“你是个好人。”

小叔叔笑了笑，仰头靠在椅子里。

过会儿才听见他似玩笑的声音。

“谢谢你的好人卡。”

我以为小叔叔不相信我的话，有些着急。

“我说真的，小叔叔是个好人。”

“像警察一样的好人。”

小叔叔歪头看着我，还是那副玩笑般的口吻。

“那你就把我当成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吧。”

我以为小叔叔最后这句话是玩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

母亲的情况虽然很凶险，但还是被救回来了。

小叔叔陪着我们留在医院里，直到凌晨接了通电话才匆匆离开。

离开前他眉头微皱，神色并不轻松。

见到这样的小叔叔，我莫名有些担心。

这一晚母亲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我守在病床前睁眼到天亮。

我觉得很迷茫，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面对什么。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十天才终于被医生允许出院。

这十天里我没有再见到小叔叔，不过狗子和虎子分别来过一次医院看望我和母亲。

我向他们打听小叔叔的消息，他们都说小叔叔去出差了。

我问小叔叔是不是去外地帮人修车，猴子笑嘻嘻地说是啊。

此刻的我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小叔叔这个时候去做了什么。

时隔一月再次见到小叔叔的时候，是在容易让人迷失方向的夜里。

他把要坠入深渊的我拉回岸上。

……

听隔壁的阿婆说，人在经历过生死后就会看淡一切。

可是母亲对于继父的死并没有看淡。

对我的恨意也没有消减半分。

晚饭时，母亲又再一次抹着泪埋怨我。

“你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没了你周叔我以后要怎么活啊。”

“要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才四十岁就再次守寡。”

“是不是因为生了你，我的命才会这么苦？”

这些话母亲每天都会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

每一句话都堆积在我的心底，沉重得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或许只有我死了，母亲才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怨恨我。

我放下碗筷，慢慢起身。

“我吃好了。”

母亲把手里的筷子拍在饭桌上，声音微扬。

“说你几句你就故意给我脸色看？”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麻木地看着莫名发火的母亲，声音没有起伏。

“你说得没说，你不该生我。”

“我害死了周叔，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母亲的神情有一瞬间愣怔。

我没有再继续跟母亲待下去，快速回了自己的房间。

外面很快就响起母亲隐忍的哭泣声。

从这天起，我没有再去学校上学。

不过我依旧在上学的时间出门，然后在镇子里晃到放学时间才回家。

在第十三次经过街边小网吧时，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

网吧对于我来说是个新奇的地方。

我找网管开了台机上网，不到一天就把我存了快三个月，打算用来交班费的十四块五毛钱花完了。

不过，我因此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生。

女生叫绮绮，穿得很时髦，也很会玩。

她带我认识了她的男朋友以及她男朋友的兄弟们。

他们一群人每天都开着鬼火到处晃，我连着好几天都跟他们一起玩。

在我逃课的第六天，母亲终于从班主任那里得知我没有去学校的事。

她当晚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

“周书，谁让你逃课去跟那些小混混一起玩的？”

“你才十四岁，再这样下去你还能有什么好未来！”

我捂着脸颊木然地看着母亲。

“你还会担心我的未来吗？”

“我以为，你只希望我去死。”

说完，我扔下没反应过来的母亲出了门。

母亲追到门外大声威胁。

“周书，你要是再出去跟那些小混混玩你就永远也别回来了！”

我没有回头看母亲，埋着脑袋继续往外走。

吃晚饭的时间，街上没有多少行人。

我出神地坐在街边，没一会儿就遇见骑着鬼火乱晃的绮绮一群人。

他们叫我去酒吧，我无处可去，于是就跟着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