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月光透过云层,洒在羊城老城区。
又是一个周六晚。东山口一家复古风格的酒吧内,一场小型摇滚表演正在进行。舞台中央,一个绑着红色发带、扎着马尾的挥舞着麦克风的中学生模样的男生,是今晚的主角。
唐天的长发激烈地摆动,他的眼神中燃烧着对音乐的热爱。他用力嘶吼着,每一个音符都如同狂暴的风暴,席卷着整个酒吧。观众们被他的声音所震撼,纷纷跟着节奏摇摆。
在观众席的一角,几名好友坐着,饶是只能喝汽水,他们也被好友的歌声燃起热血,他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舞台上那个充满活力的身影上,被唐天的表演深深吸引。
表演终于结束,唐天放下麦克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向同学们,“哟!”
“唐天,你真是太牛了!”钟小琳快人快语,兴奋地拍了拍旁边黑衣酷女孩的肩膀:“我宣布我要移情别恋了!”
“死开,别和我抢男人!”黑短发黑衣黑短裙的黎梓茵假装生气,一把把她的手推开,又对唐天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有爆发力,唱摇滚的样子简直帅呆了!”
“是啊,你声音真的好有力量,听得我都热血沸腾了!”何嘉南也忍不住赞叹道。
何柏文也给好友比了个大大的赞。
还有两名知行的女生围了上来,都是偷偷喜欢他的人,眼中充斥着崇拜的光芒。一个笑着说:“你真的太有才华了!” “没错,你的天赋不应该被埋没,一定要继续唱下去,让更多人听到你的声音!”另一个也激动地说道。
唐天听着同学们的赞美兴奋得不行得不行,“废话,我——是——谁!”他得意地笑了起来,下巴扬得高高的。
“吼得也太厉害了!”有人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你唱得太投入了。”
唐天接过来拧开了瓶盖,却拿起整瓶冰冻矿泉水往自己的头上淋去。冰凉的水顺着脸颊和脖子流下,让他感到一阵清爽,又一手掌把塑料瓶捏扁,抬手一个帅气的投篮动作,扔到几米外的垃圾桶。
他的一连串举动让一众喜欢他的女生们心动不已,黎梓茵拿出纸巾去给他擦脸上的水,不知是否故意,纸巾轻撩过他的耳垂。
他突然一把扣住黎梓茵的后脑勺,对着女生涂成紫红色的嘴唇,直接吻上去。
“哇!”整桌同学都尖叫了起来。
唐天放开黎梓茵,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口红,又撩了一下她的下巴,说,“你今晚真美!”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回小舞台上。
何嘉南在何柏文耳边说,“怪不得他不叫唐晔来,他们两兄弟真是南辕北辙!”
何柏文皱了皱眉,“唐天说不是故意不带他来,说这段时间一到周末都找不到他人。话说,这家伙平时在学校也不这样,今天是玩嗨了。靠!你看他,戏精上身了这是!”
只见唐天走到舞台一侧,背着大家利落地脱了身上的黑色T恤,又马上换上一件白色衬衫。这时,又有几个女孩子尖叫了起来。
“谢谢大家,没想到我的表演能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唐天扣了两三个扣子,转身拿起麦,对着酒吧里所有人说道。
“下面这首歌,是我一首很喜欢的老歌。”
酒吧内灯光变得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舞台的一角,键盘手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轻盈地跳跃,前奏如同一个人的脚步,在街角踯躅徘徊,轻轻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唐天站在舞台中央,低着头,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他轻轻握住麦克风,那一刻,整个酒吧都仿佛安静了下来,只有他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一开口,却是微微哽咽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了心弦,随着键盘的旋律缓缓响起。
“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们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歌词中的每一句都像是从少年歌者的心底深处流淌而出,带着淡淡的忧伤与深深的眷恋。他的声音温柔,像是在耳边的呢喃细语,又像是孩子在哭诉。
一阵长长的呜咽之后,紧接着是一声破碎的吼叫,再转成撕裂的清啸声,带着一丝丝的无奈与悲凉。随之而来的,是用尽整个肺部的力量唱出的副歌——“我亲爱的小孩,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如泣如诉的唱腔,他的声音在颤抖,包裹着手腕的衬衣袖子也在颤抖,眼睛却紧闭着,仿佛是在逃避、又仿佛是在全力抗争着,脑海里那双幽蓝眼瞳的挣扎与失望。
湿发紧贴着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滴落的水珠与冰水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的困顿和痛苦。白色衬衣在柔和的彩灯照耀下,被染上了各种颜色,仿佛是他内心的世界也被投射了出来。
周围的人们被他的歌声深深打动,女孩们的手交握着放在胸前,定定地注视着舞台上的人,有些人眼含热泪,默默地聆听着;有些人则一直在跟唱,他们的肩膀轻轻颤抖着,仿佛歌者在代替他们,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酒吧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唐天睁开眼睛,看着周围那些被他的歌声所打动的人们,他的嘴角勉力扬起一个微笑。
在这个夜晚,当唐天在用歌曲倾诉自己的内心和理想时,离东山口却并不远的一个外面没有挂着牌的疗养院的庭院里,两副他都极为熟悉的面孔却互相抵着对方。
准确地说,是男孩被他的大姐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把他拉得贴近自己。
虽然已经比面前的姐姐高出一点、比姐姐的力气只大不小,但唐晔看起来没有推开姐姐钳制的打算。
唐笑涂着正红色唇膏、画着精致唇线的小巧的嘴一张一合,却说着:“妈妈还真没说错,你真像一条只会跪舔的狗,稍稍对你凶一点,你就立即吓得趴在地上了。连我也忍不住想踹你两脚。”
饶是如此,唐晔还是轻声劝慰着大姐,“姐姐,抱歉,我既已答应了把这东西交还给防务部,那我就得做到。我不可以按你说的,留下核心部分在我手里。”顿了一下,他继续平静地说,“用NUIT这个人工智能体来换回唐晚星的清白,这是爷爷的心愿。”
“我知道,我也懂一些了!”她是勤奋好学的女生,这一段时间每次都在陪同弟弟的同时,也在旁听学习,回到家,她也在工作之余废寝忘食地研究。“我知道Nuit那是一定要交,毫无疑问,毕竟这么强力的还能自我训练的杀伤性人工智能体,留在手里还担心它无法控制。但最核心的深度训练框架既然你还没有转交……”
“只是还没,不是不需要转交。没有它,Nuit就很难去进行自我学习了,相比之前我用过的cafe和karas这些,龙之城这个框架的优势在于静态计算图带来的优化,使得模型运行更为高效,支持高效的分布式计算,可以显著提升模型的训练速度……”
唐笑不耐烦地打断他:“就因为如此,你才应该把它留在自己手里!他们要的,就是十几年前被叔叔创建出来的、被训练好的智能猛兽而已,没有让你把训兽场留给他们、把它养大养肥!你知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价值所在?有了它,你随随便便可以变成千亿富翁,轻松把爷爷都能比下去,好吗!”唐笑越来越激动。
唐晔并不认同:“这个本来就不是我开发的,要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当然会力争……”
“天啊!唐晚星是你生身父亲,他的财富,包括精神财富由你继承,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唐笑觉得他不可理喻!
小少年皱了皱眉,“这个框架已经开发了18年,如果十多年前唐晚星没死,密钥没遗失,本来我国应该远远走在世界前列的!我花了两年时间,直到半年前才破解完缺失的密钥,现在也暂时没有精力去带领一个团队去开发龙之城,所以交给防务部和科研院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会把它更好地开发利用下去的……”
“以你的智商你根本就不应该去读中学!有必要吗?应该及时抓住这个风口!好,那我可以帮你带团队啊!”
“但姐姐现在高薪组建团队,一是到处挖人花费大,成本什么时候回收也未可知,你会难以平衡投入产出的,难免到时候会向资本妥协;二是团队组建过于匆忙,人员水平参差不齐,还需花时间培训和磨合,而科研院也已经有较成熟团队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爷爷老糊涂了,你好歹也理智一点,给自己留点东西,为自己赚点保命钱吧!”
“我有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我以后自己会赚钱……”
“赚你个头啊!知道爷爷养你需要花多少钱吗?
整天生病,进一次ICU就上百万;整天要这要那,几百万的车子、乐器,什么东西随便买、两千多万的古画随便就捐了,爷爷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也是一分一毫赚来的!
我爸爸好歹自己的唐氏控股能养活我们一家几口。我一回国,还不是从基层做起,拿着几千一万的工资,一点一点花时间学习积累?
你呢?你和你爸唐晚星有为唐家作过什么贡献吗?除了烧钱!爷爷还想把万里地产留给你,你凭什么?不就是因为你和小天是男的吗?
行,我也认了!但现在你到嘴边的东西,叫你留一口汤给姐姐我,你都推三阻四?”
唐笑越说越激动:“去死吧!我妈真是说得没错!你这样的人,白费了我前几年对你这么好!你当时怎么没死掉?快点去死吧!”
她猛地一把把唐晔推得向后一个趔趄,又向前一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见他毫无反抗,还想再抬起穿着尖头高跟鞋的脚踢他。这时,赵新城刚好走出来,见状马上抓住唐笑的肩膀:“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关你屁事!放手,再不放手我喊非礼了!”
赵新城连忙撒手后退了两步,又说:“两姐弟,有话好好说……”
“你懂个屁!哼,你也是个男的!女人比你们差了什么?!都给我去死吧!”
唐笑把两只高跟鞋脱掉,在旁边的花坛上磕掉高跟,踩着两只变成平跟的鞋子仰首阔步离开了。
赵新城连忙走到唐晔面前,拍拍他的背:“小唐老师,没事吧?”
少年低着头,长长的发荫把眼睛遮住了,闷声回答,“没事。”
“呃……我刚才想说的是,有结果了……要不你再休息会儿吧?”
“走,分析一下数据。”唐晔自己开了门往里走去。
何耀祖站在这座疗养院的三楼的房间,看着庭院里,唐笑与唐晔两姐弟在下面聊天,他一边喝着手里的龙井茶,一边笑着对坐在沙发上的唐万里说:“可算懂你为何更喜欢绿茶了,清新,鲜爽。”
唐万里笑着正要答话,却看到何老哥比出一个停止的手势——站在窗前的何耀祖突然看到唐笑一把抓起唐晔胸前的衣服,尖声说了几句话,他忙挥手叫唐万里过来看看他的一对孙子女。
两个老人打开了窗户:唐晔说话声音几不可闻,但唐笑的语气却不像平时的温柔,更有点失了礼仪地激动地挥舞着另一只手,甚至猛地一把推开了三弟,然后居然还冲上去扇了三弟一巴掌!
“姐弟俩发生了啥事儿呀!”何耀祖不由得忧心起来,“这俩孩子没事吧?”
唐万里看到这里,却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看他打算置之不理的态度,何耀祖不由得为他的小孙子鸣不平:“万里,你这就过份了吧。他一个小孩,无父母依傍,你光给钱,买这买那,有什么用啊?你那大儿媳妇都把他欺负成那样儿了,现在大孙女儿也对他说动手就动手,这是把他当人看吗?你也不出句声!”
唐万里囫囵又不耐地说了句:“你也知道他就那样子了。”
他不愿说出口的是,这孩子终有一天会比这里所有人都早早离去。在他身上投入金钱,无所谓,投入感情,就算了吧。上了年纪,谁都只想顺应天命,让黑发人送白发人。如果,向天能借给这孩子八十年寿命……
其实这孩子很棒。
“哪样子呀?是,他看着没你那长孙那么大气、朝气蓬勃,但你这样对他不闻不问,想想他有多难过。”何耀祖回想起春节后的第二次见面,那时唐晔大病初愈,身体尚显虚弱,看出自己的来意后却硬是强撑气势,不愿落了下乘,阴郁的外表下自有他的坚韧不屈。
“只要他交出龙之城、换回晚星的清白和荣誉,我会好好待他的。”唐万里把玩着自己手中盛着绿茶的白瓷杯子。
何耀祖回想起两个星期前,何粤在前往M国的前夜,对他说的那番话:“这孩子的价值,不仅在于他的虹膜数据与唐晚星相似、因而他凭自己就能破解剩余的密钥片断。更重要的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人工智能发展至今,其黑盒特征愈发显著。我们大多只能通过所使用的算法来推测神经网络等运作的原理,但这孩子却与众不同。他的思维兼具人类与计算机的特性,这使得他能轻易理解复杂的神经网络代码。对他来说,神经网络等如同透明盒一般,简单易读、易查错、易修复。因此,我建议尽快将这孩子送入科研院,由其带领团队提升我们的人工智能技术水平。”
何耀祖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么说,就违背了我们家一直倡导的人文关怀理念了。这孩子难道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吗?但他想做、喜欢去做吗?他是被选择的,但这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何粤说:“叔,还有一件事,你有没深思过这孩子与唐晚星的关系。如果他是唐晚星与卡佳的孩子,那他应该是哪一年出生的?我记得我们科研院最后一次获知当时隶属防务部的唐晚星的消息,是在01年秋,这个孩子01年冬出生,那就是当时救那女孩时,那女孩应该已快要临盆?所以唐晚星才要拼死救她?但是以他们俩当时的年龄,以及那女孩重新在她国家出现的时间,总觉得有点蹊跷……”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何耀祖本来今天想旁敲侧击向唐万里问清当年是从哪个人手里领回的唐晔。但是现在看老友的神态,竟然像连提也不愿意再去提这个孩子。
他叹口气,以后有机会再问吧。
当夜,从家里跑出来时,唐晔害怕得全身发抖,但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跑,跑,快跑。哥哥好可怕,他要对我做什么?
从万里书院出来后、沿着河涌扶着栏杆跑着,转入东湖路,一路向着江边见到海印桥,在行人阶梯上了桥。经过海印桥时,月亮正好隐在云层里,珠江水漆黑如墨,像随时要伸出黑色的大手把他卷进去,但他只能坚持。早已跑不动,心跳如擂鼓,但没事,我可以!
他沿阶梯下了桥。
记得何嘉南对自己说过,沿着江边一直骑车,就能见到大学北门的汉白玉牌坊。他照做了。但为何,江这么长,路这么远?
跌跌撞撞、连走带跑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看到那个汉白玉牌坊。
他的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自己。
抖抖索索地从口袋摸出手机,再抖抖索索地给何嘉南发了微信。
这么一个半夜里,他肯定在睡梦中。
没事,我可以在这里等他,直到他披着晨光来接我。
不知今晚第一次去摇滚live house看唐天的演出太过兴奋,又或是否心电感应,平时夜晚一躺上床就睡着的何嘉南,却辗转难眠。他摸出手机想着干脆打局游戏。
正在这时,手机响起提示音。
何西陪着儿子赶到大学北门牌坊下面时,他们差点没留意到坐在阶梯上,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唐晔。
何嘉南不由得冲上台阶,紧紧抱住他。
少年见到好友,抑制了不知多久的不安与恐惧,终于随着泪水倾泻而下,如同幽暗的天空被撕裂了一角,大雨滂沱。
两父子合力把渐渐止住哭声但已全身脱力的唐晔半扶半抱带回了家。进了门,坐在沙发上喝了整杯水,总算缓过来不少,他真挚地对何爸何妈道了谢意和歉意。
何嘉南找出了自己最新净的衣服在洗澡间挂好,才拉着唐晔的手臂进去,还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唐晔微笑着反问:“难道你要帮我洗?”
何嘉南轻敲他的额头,“会说笑了,看来好了。”在外面为唐晔关好浴室的门,又在外面徘徊了好一会儿。
直到妈妈问,“你在干什么?”
“等他洗澡。”
“人家难道连洗澡都不会,要你陪?!”妈妈疑惑道。
何嘉南支支吾吾了半晌,憋出一句,“出了一身汗,我就等着想再洗个澡……”
羊城的四月中,天气渐闷。
“那你来我们房里的浴室洗,早点洗完快睡了。”
“哦!”担心唐晔洗完却没人陪伴,何嘉南拿了毛巾衣服进了主卧飞快地再把自己冲了一遍,又马上跑到起居室找人。咦,人在哪?
只听见爸爸何西的书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刚才何西想起两三星期前,堂兄何粤来羊城时,几人曾见过一面,一聊起,才发现大家都知晓这个名叫唐晔的少年。何粤赞扬了这少年的非凡才华,秘密提及了他们正在进行的人工智能服务器交接事宜,并感叹这孩子经历的不易,也特地让何西给予关照。
今晚见他伤心至此,“怕是交接工作不太顺利?”刚才他洗完澡出来时,何西关切地问了句。
但这少年摇摇头,看似已经并不再强求那个智能精灵。
他用何西的电脑展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并不是自己或智能体主动去获得目标,而是特定信息或目标在算法的诱导下自动达成。
何西理解了好一会儿,才问他:“那得多强大的硬件去支持啊?”
少年天才微笑着回答:“现在大多数服务器都没有满负荷运转,我突破了这些服务器的界限,悄悄把他们连成一片。当我处于这个空间时,就像站在一个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吹过的风、洒下的雨、土地上的震动与海浪的咆哮,数据如同自然之力在与我对话。我感知着它们的节奏,理解着它们的语言,仿佛我就是这个数字世界的一部分,与天地万物共享着生命的韵律。这个空间,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wasteland。”
何嘉南走进来时,看见唐晔头上还挂着粉色的毛巾。他一边尽量不打断他们正在聊的话题,一边很顺手地帮唐晔用毛巾吸着发间的水,又跑到浴室把吹风机拿过来,轻柔地帮他吹干。
他和我爸爸相处得很好,这让何嘉南倍感宽心,又觉得理应如此。
说话间隙,唐晔抬头甜甜地笑着,谢过好友。
唐晔走进客房,何嘉南也随他一起进去,指着刚铺好的床,“睡吧,刚换过干净的。”
唐晔感激地笑笑,躺进床里。
何嘉南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床头看着他。
“你还不回去睡?不困吗?”
“困,但我怕你睡不着,先陪陪你。”
两人又聊了几句,唐晔见他呵欠连连,说,“你去睡吧。”
何嘉南揉了把脸,“我还想再陪你一会。”
“那你也躺着。”唐晔往大床里侧挪了挪,轻拍着身边的空位。
“好。”何嘉南也躺了上去。
面对面侧卧着,反而两人无话,却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怦然作响。
不知是否今晚月色萎靡,让一切如此顺其自然。
“你的眼睛真好看,”何嘉南轻声说,“好像大海,浮在海面上,好舒服……”就像梦话一般,说着说着,他闭上眼睛。
唐晔注视着何嘉南,麦色皮肤在暗夜中显得黝黑,他健美而强壮,嘴唇轻抿,显得薄而有力。让自己心生向往。
原来,不是因为男生不可以,而是因为只有这个男生可以。
当今晚突然察觉自己的心意以后,还能无所畏惧吗?
唐晔既忧心,又甜蜜。
清晨,何嘉南在自家客房的大床上醒来。
唐晔在自己身边沉睡,嘴唇带着笑意。
漂亮的小孩,聪明的小孩,亲爱的小孩……
他又想起以前同学们给他们起的cp名。
荷塘月色。
以前自己尚能一笑置之的调侃,竟然有一天,预言成真了。
你的名字,和我姓氏。
何妈妈黄莺做好早餐,敲了敲儿子的房门,无人回应。她突然有所感应似的,轻轻旋开了儿子的房门悄悄瞄了一眼。没有人。
她又以非常轻柔的动作,像当小偷似的,把自己家的客房门旋开了一条缝,偷偷地瞄了一眼不太大的房间的地板上,两双拖鞋。
她蹬蹬蹬地跑下楼,带着激动地小声告诉何西,儿子不在房内、却与男同学同睡客房这件事。
何西说,“其实儿子大了,你这样贸然开他房门就不太好。”
“不看我怎么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领导您怎么打算?”
“我不想怎样!而是,他们才半大的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心情!我没有心理准备!……而且,他不是一直很喜欢小维么,怎么那么突然……”
何西笑着拥抱了太太一下:“你呀!冷静一下!给你个镜头就能脑补出一场电影!”
“喂……在我这……嗯,行。”何嘉南已经尽量压低了接电话的声音,但还是把唐晔吵醒了。
何嘉南专注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如同细致的扇面,轻柔地覆盖在紧闭的眼睑上,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随着这蝴蝶翅膀的轻颤,那双紧闭的眼睛开始缓缓张开,如同晨曦中的花朵,随着阳光的照射,慢慢绽放。他眼中的光芒逐渐聚焦,从朦胧到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鲜活起来。
“早!把你吵醒了?”何嘉南温柔地对他说。
在何嘉南的身边醒过来,唐晔觉得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早!”
真开心!
没想到有天自己也会词穷。
“都是何柏文!一早打电话来骚扰。……他说昨晚你们两兄弟吵架了,是吗?”对面的男生问道,他薄而有力的嘴唇一张一合,十分好看,声音里透露出强健的活力,却也不失温柔与关怀。
昨夜。吵……不算吧。交接Nuit累了一天一夜,被大姐骂了、打了。深夜回到家,被哥哥痛骂了一顿、狠狠赶出家门。他没有自己的空间可以躲藏。
何嘉南看着他的眼神灰败下去,便用自己的额头紧紧贴着他的额头:“抱歉,不想说可以不说,我陪着你。”
“嗯。”
“虽然我很心疼你这么难过,但我很开心,你难过时会来找我。”
“嗯——。”
两人的额头已经紧紧顶在一起。
对于主动拥抱另一个人,唐晔非常生疏,甚至动作都有点僵硬,但并不妨碍他在那一瞬间,用笨拙的动作大胆地表达了自己想靠近何嘉南的愿望。
直到何妈妈敲了门,两人吓了一跳,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两人几乎午饭时间才起了床,洗漱完来到饭桌前,唐晔再次礼貌地向何家父母道谢。
何西与昨晚态度相仿,但何妈妈态度却冷冷淡淡。
吃饭时,两父子尽量地想让气氛热烈起来,但看起来却不是十分成功。
饭后,两个男孩回到房间,刚玩了一会儿电脑游戏,何妈妈就进来让他们做作业,刚做了一会儿作业,何妈妈就进来送牛奶、送水果。
“妈,您出去吧,我们自己呆一会儿。”看到唐晔饭后几乎一声不吭,何嘉南忍不住对妈妈说道。
黄莺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摆出想和他们聊聊的架势。
何西经过儿子房门,一看这架势,心说不好,连忙说,“南南,难得周日下午,休息下,和朋友出去打打球吧。”
何嘉南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拿上篮球,拉上唐晔就出了门。
门一关上,黄莺就忍不住向丈夫发脾气:“这两个孩子什么态度!我需要了解一下事实,再花点时间去调整自己来接受这件事,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何西赶紧哄太太:“现在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要是真的问下去,逼他们承认,你又无法接受,要是他们没这个意思,那你不是搞得他们连朋友都没得做吗?”
他又拍拍太太的背:“好啦,信得过南南,让他们自己先想清楚,行吗?”
何嘉南抱着球,带着唐晔在中大每一条小路上逛着,经过幼儿园,说起幼年和钟小琳一起登台表演的趣事;经过校内小型艺术展,带他进去逛一圈;经过历史建筑,又详细给他介绍着;经过球场,矫健的男生又和大学生师兄稍微玩耍了一会儿。
春和景明,校园的树木都发出嫩绿的芽。
他看着唐晔的墨蓝眼睛,被他们小时候的傻事逗笑、又因为展览的题材而忧伤、又为一些历史事件而震惊、又被自己打球时帅气有型的Pose惊艳到。
他很欣慰,很开心,很甜蜜,很满足。
看着饭点将近,他们又去体育场旁最受欢的学一食堂,找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倒数着夕阳的金光从玻璃上渐渐消失的时间,一边吃着丰盛的套餐和印着校徽的青团。饱餐一顿后,校园也渐渐沉入灰蓝。
他们又出了北门,沿着江边走着,过了海印桥又下楼梯,再沿着东湖路,慢慢地拐进合群路。
晚上九点了,隔一条小河涌的老东山,有栋小楼里有缠绵的琵琶声响起,拂过这个微醺的夜晚,向这个难忘的周末告别。
唐晔想起小时候曾读过的一首《少年游》的词,里面写道: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昨夜到今晚,是仲夏夜之梦,
不如休去?
但,不得不去。
梦总要结束的。
像他们家庭那样美好的梦,不应该由自己沾污。——少年下意识是自卑的,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爱。
他懂得这样发展下去,意味着何嘉南要经历什么,而这个梦幻般美好的家庭又要经历些什么。
何嘉南走在前面,刚准备踏上万里书院的台阶,唐晔拉住了他的衣角:“何嘉南,谢谢你。”
何嘉南回头笑着说:“不用跟我说谢谢,傻子!”
唐晔站到他所站的那一级台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吗?我希望我们可以继续保持之前的友谊,不要去改变它。”
何嘉南觉得这句话有点莫名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回忆了半天,才突然理解他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意思。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停了不知多久,他才说:“我明白了。”甚至顾不上道别,他就转身离开。
他一直不停地大步走啊走啊,直到回到家,冲进房间,他才知道自己要停下来了。
对,这种奇怪的思绪,应该要停止了。
何西见他蹬蹬蹬回到家,木然地向父母问了好,问他吃晚饭没也毫无反应,便上楼敲了敲他房间门:“南南!下来喝点汤,妈妈留了给你。”
“我不饿。”
“我可以进来吗?”
见儿子并没有反对,何西说了句:“那我进来了”就自己打开了门。
儿子趴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他的个子,从床头一直到床尾,已经那么长了。
何西坐在床沿上,拍拍他肩膀。停了一会儿,轻声说:“傻孩子,你有我们,有朋友,有亲情有友谊呢!”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儿子对着枕头闷闷地说:“嗯,还是朋友!”
唐晔上了楼,不敢尝试自己开门,他按了门铃。
陈姨来开了门,一看见他就紧张地问:“三少爷你这一天都去哪了?”
他勉强笑了笑。
唐晔进门时,唐天正好在自己房里,把医生开的药就着水吞进肚子,一边还和何柏文说道:“我的事,谁也不说,行吗?”
站在内窗前向大厅张望的何柏文点点头,又说:“病情虽然不说,但……我还是想提醒小晔一下对你说话别太过份。”
“不要!不需要……”我就是害怕他像以前那样,害怕我,远离我!
这时,他们俩看见唐晔回到家了,脚步略为沉重地上了楼梯。
“你俩谈谈?”何柏文说,他所了解的是,两兄弟吵架了,然后唐晔负气离家。
看到何柏文打开哥哥的房门,然后哥哥也一起走出来时,唐晔后退了一步。
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唐天也畏缩地后退了一步。
何柏文看看兄弟俩,叹了口气,招呼两个人在二楼他们平常一起做作业的半开放式书房坐下,问唐晔:“小晔,你最近这一个月,一到周末你都去哪了?看你身体状态也不是很好,大家都很担心你。你哥哥也是因为太担心你,所以可能没控制好自己的语气。”
他这么说时,唐天略为心虚地抬头看了弟弟一眼。他们的问题远不止这样。
唐晔叹口气:“我应该跟大家早点说的,今天我也跟何嘉南说了。……在去年底的物理比赛时,我们队伍不是做了个智能机器人吗,那时我被发现某些部分使用了十几年前防务部和科研院共同开发的一个人工智能服务器,而这个服务器里的内容,由于我的生父、它们的创立者唐晚星的去世,失去了密钥,本来一直沉寂了十来年的。研究员们一直在尝试破解密钥,但一直未能成功。
我右眼的虹膜与唐晚星的相似,所以虽然我是从两年前才发现了它的存在,并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尝试破解剩余部分,在去年十月份,我做到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来年,但它们依然先进。
我没有刻意隐藏与这个服务器的数据交换,管理员们都看到了,然后,上个月,查到我这里,让我把它们交还给防务部和科研院,并且由于我已经能熟练使用它了,让我也把我所掌握的使用方法也教给他们。内容很繁杂,所以,每个周末都在和那些技术人员交流。就是这样。”
“那现在这件事情完成了吗?”何柏文一直都知道他头脑聪明,他懂得的东西深不可测,某些方面他能教授大人,并不奇怪。
“差不多了,下周,最后一次。”唐晔低下头。
“这个东西是晚星叔叔留下来的吧,你说交就交了?”身在从商家庭,唐天也想到了与姐姐相近的想法。
“对于我来说,有没有它,没什么不一样。只是,Nuit,就是里面的智能体,可能是我最接近唐晚星的人生和理想的唯一途径,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有了Nuit,就像他还活在我身边一样,但现在却要交还它……所以这段时间,我心里一直很难过。”
唐天走了过去,半蹲在他前面:“对不起,我都没有了解你的心情。只因为这段时间你总是在疏远我,所以我才……”
唐晔笑笑,向前张开手臂:“哥哥,我也不对,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好好跟你沟通。”
唐天也伸出手臂抱紧他。
“哥哥,一切照旧?”
“好,一切照旧。”
周一早晨,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了繁忙的校园街道上。
何嘉南背着书包,有点垂头丧气地在单车棚放好车子。他的心情还有些低落,昨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心疼、一心动,两心相印、两心伤,24小时像坐了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停。
自己的心意被他拒绝,他知道双方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但心里还是非常失落。
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名字,抬起头,只见唐晔正站在前面不远处,微笑地等着他。
晨光洒在他身上,他的白皮肤尤为动人,如同包裹了一层薄薄的光雾。
何嘉南有些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嗨,早啊!”唐晔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轻松自然,仿佛昨天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何嘉南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早。”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间竟有些无话可说。
何嘉南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唐晔,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尴尬的关系。
唐晔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昨天的事,我……希望你能理解。”
何嘉南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理解,唐晔。一切照旧?”
唐晔看着他,眼中依然温柔:“一切照旧。”
两人相视一笑,往校内走去,昨日矇眬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
只是走到两个班的分岔路口,背过身的时候,何嘉南不会知道,同样背对着他的唐晔,需要花多少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转身抱住他、诉说自己喜欢他、离不开他的冲动。
四月的第三个周六,智能体NUIT与智能服务器知识经验传授的课程圆满结束。防务部与科研院的代表们在一旁守候,对需要这个小少年的虹膜扫描的服务器密钥进行了修改,并接收了这份遗失了十三年的宝贵的研究成果。
唐晔静静地坐在会议室的主位,目光扫过四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技术人员:赵新城、孙山、林栋以及吴凡。赵新城年轻有活力,眼神中充满对唐晔的敬仰。他起身走到唐晔面前,深鞠一躬:“小唐老师,您的教诲我会铭记,继续努力,不负所望。”
孙山则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拍拍唐晔的肩膀:“唐三少,有空得在群里和我们聊聊天啊,没你这小朋友在,群里冷清多了。”
林栋话不多,默默递给唐晔一个小盒子:“小唐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您喜欢。”
然而,当众人目光转向吴凡时,气氛变得尴尬。吴凡对唐晔一直持有怀疑态度,此刻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但唐晔并未不满,他微笑着走向吴凡,伸出手:“吴大哥,之前得罪了。我知道我们有些误会,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共同守护国家网络安全,发展人工智能。”
吴凡犹豫片刻,最终握住了唐晔的手。虽然表情冷淡,但唐晔看到了他眼中的释然。
在即将离开会议室时,唐晔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四位技术人员:“虽然我不再参与你们的工作,但我会默默关注你们的项目,关注着NUIT的成长。它对于我,真的很重要。”
赵新城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这个时而认真严肃、时而狡黠毒舌、却真正大功无私的小少年:“来京城了一定要来找我。”
孙山也上去大力拍着少年纤瘦的背,附和道:“对,去京城哥几个带你去吃遍京城好吃的!不比你们羊城的差!”
“得了吧,就你们那个什么炸肠什么卤煮火烧?!那就谢谢了!”小少年笑着说。
一个幻梦。
少年不知何时就处在一片被浓雾笼罩的神秘森林。或许,是一出生,就在那儿了吧?
森林中的树木,一棵棵高大而茂密,它们的枝叶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屏障。
其中弥漫着灰色的雾气,紧紧地包围着他。
四周静谧而神秘,他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领域上,颤颤巍巍,步伐凌乱。
他抬头望向天空,却被挡住了视线,他感到了窒息的压迫感。
他渴望看见蓝天,他渴望阳光洒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森林深处传来了一阵金属敲击的非常悦耳的声音。少年顺着这金石之声走去,只见一朵洁白如冰晶的大朵花儿在雾中缓缓绽放,清香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身心。那花瓣晶莹剔透,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石,散发出淡淡的微凉的光芒。
它的出现,给这片压抑的森林带来了一丝生机与希望。
少年被那朵巨大白花深深吸引,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它,他相信它能带自己走出迷雾森林。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朵花儿的时候,花瓣却突然片片散开,冰凉的水滴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少年愣住了,望着那朵已经消散的莲花,化成了碎片,要他怎么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