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一场考校,把庾江宁磋磨得冷汗淋漓,大有劫后余生之感,他长出一口气,却又觉得喉头发痒,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吓得庾江宁赶紧捂住嘴,竭力把咳嗽都憋在嘴里。
燕衔春觉得好笑,同样蹲下去,大掌在庾江宁背拍拍:“还巴巴地给国开药呢,你先给自己开张方子吧。”
“还不都怪你。”庾江宁打掉他的手,顺便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狰狞鞭痕给燕衔春看,“你瞧,胳膊都没有好肉了!就是完颜菩萨也没下过这么重的手。”
“对不住你。”燕衔春讪讪解释,“我那时候急了,下手没轻重。”
“可去你的吧。”庾江宁蹲在地上喘顺了气,在袖里掏出一把枣子塞进嘴里恨恨地嚼,“这个脾气,以后谁敢嫁你,准保要被你当沙包打。”
“哎呀,小宁,大哥错了。”燕衔春勾住庾江宁脖子,嬉皮笑脸地说软话,“别和大哥一般见识,等你好了,大哥叫你打回来就是。”
“没那癖好。”庾江宁掰着燕衔春胳膊,“这是宫里,你别动手动脚,被人瞧见非得去官家那里告你。”
“大老爷们害什么羞。”燕衔春不松手。
“就不能是你丑,吓着我了?”庾江宁挣开桎梏,沿着台阶往下小跑两步,回头把嘴里的枣核都吐在燕衔春脚前,“丑八怪!大老黑!”
“嗬,暗器。”燕衔春配合着跳脚。
“无聊!”庾江宁嘴角隐约有了笑纹,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小宁——不,小歌。”燕衔春摩挲着下颌胡茬,慢慢下阶,“俺觉得俺就是黑了点,照比完颜菩萨那个独眼龙,还是俊美不少的。”
“你叫我什么?”庾江宁蹙眉。
“秦歌。”燕衔春站定,“去了北国几年,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唔!”
“秦歌早就死在泗州城了。”庾江宁将一把枣子塞进燕衔春嘴里,声音冷冷,“燕招讨认错人了吧?”
燕衔春眉眼弯弯,缓缓点头。
“你不用明里暗里要挟俺。”庾江宁收回手,“你要是还疑心俺居心不良,你放俺回大金!”
“俺刚才也动了动脑子。”燕衔春爱怜地抚着庾江宁眼下乌青,声音轻缓,“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完颜孟瑾怎会安心让如此聪慧的孩子返回南国?又怎能忍心让你成为赵宜亭成功的垫脚石呢?”
“你什么意思?”庾江宁攥紧双拳。
“俺想给你讲个故事。”燕衔春摩挲着庾江宁略有些粗粝的脸蛋。
“好,洗耳恭听。”庾江宁冷冷盯着燕衔春。
“从前,泗州有个两个小孩儿,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燕衔春缓缓道,“哥哥很聪明,妹妹很笨,哥哥呢,想着把妹妹丢掉,自己逃走,我猜,哥哥成功了,可是哥哥心软,还是回到了泗州,找到了妹妹。”
“呵,无稽之谈。”庾江宁拨开燕衔春的手,转身欲走。
“结果,哥哥和妹妹谁都离不开那座城。”燕衔春搭住庾江宁肩膀,手指按住他的锁骨,“为了保护妹妹,哥哥得罪了金人,金人把他绑在马后拖着走,可没想到,哥哥命大,竟然活着到了金国。”
“放手。”庾江宁冷冷出声。
“北国苦寒,兄妹俩相依为命,但随着妹妹长大,成为女人,哥哥发现金人看妹妹的目光越来越淫邪。”燕衔春不为所动,“为了保护妹妹,哥哥使出了浑身解数,可他的力量终究有限,在他发现凭借自己再也拦不住金人对妹妹的觊觎后,哥哥放弃了男人的尊严,去勾引了他的敌人。”
“说够了吗?”庾江宁的声音有些颤抖。
“哥哥那时候说了什么?给金人说了南倌的风俗?还是换了女装,冒名顶替?”
“够了!”
“我猜妹妹没有去蒙兀,她还在燕京等哥哥回家,这是完颜孟瑾敢放哥哥回家的原因。”燕衔春抱住纤细少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哥哥知道,南国会有人猜到这段故事,所以将奸细做的人尽皆知,猜到这个故事的人自然不会放哥哥离开——哥哥就能顺理成章地留在南国,执行金人交给他的,真正的潜伏计划,对吗?”
庾江宁遍体生寒,他飞速地复盘数月来经历过的事,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裴霖和秦樾是你选中的人?你早就知道……俺要在泗州搞事?”
“说句不好听的——俺跟金人搏杀的时候。”燕衔春一笑,“你还光着屁股满街跑呢。”
“你利用老子。”庾江宁咬着唇。
“这话太难听了。”燕衔春纠正,“顺势而为。”
“你来泗州……就是为了……”庾江宁紧蹙眉头,“运兵进河北?可主帅不在,他们要是哗变了……”
“谁说主帅不在?”燕衔春笑笑,抱着庾江宁一摇一晃地下台阶。
“秦樾。”庾江宁绝望地闭上了眼,“他过了黄河,向北走了?”
“真聪明。”燕衔春把脑袋埋进少年颈窝,深吸一口气,然后餍足开口,“就是醒悟的有点晚。”
“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要放过我?”
“嗯?俺没打算放过你。”燕衔春站定了。
“什么意思?”庾江宁随之站定。
“你得干活,把金人要做的事,你要做的事都做了,烧一把大火。”燕衔春按着少年结实的腹,“哥哥会帮你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庾江宁本能觉得危险,质问道。
“你不是想回金国?”燕衔春隔着衣裳,按住庾江宁肚脐,继而沿着那个小圆圈缓缓画动,“空着手回去?”
“你要我回去当南国的暗桩?”
“不成?”
“疯子!”庾江宁开始挣扎。
“小庾相公。”
黑暗中陡然响起不轻不重的声音,燕衔春像被烫到似的松开了手,庾江宁趁机整理好凌乱衣裳,寻声回望。
薛璠自暗处走出,胳膊上还搭着一领狐裘。
“薛大官?”庾江宁一愣,旋即拎着衣摆上阶,“有事?”
“大家听见你咳嗽了,料想你又逞强。”薛璠拍拍臂弯里的狐裘,“叫咱给你送衣裳来。”
“官家之物,臣如何能穿。”庾江宁撩衣跪下。
“大家说,‘长者赐,不敢赐’,小庾相公不受,就是不尊。”薛璠说着下阶,以内廷最尊之身,亲自将庾江宁扶了起来,“另外,这里有一张御笺,你拿回去给易水相公看。”
“是。”庾江宁先是接过那领狐裘随意披了,紧接着双手接过那张御笺,他借着月光一看,纸上只有“行重”二字。
“这是?”
“大家说,‘易水相公见了自然会懂’。”薛璠笑笑。
“是。”庾江宁本该走了,但他又疑心薛璠听到了什么,可那等事,他又没法问出口,只能忍痛将燕衔春的“赔款”拿出来,委婉道,“往后还要大官多帮衬。”
“咱自幼便将这残躯捐给世尊。”薛璠双手合十,“二十年虔诚供奉,持斋念佛,从未碰过黄白之物,也用不着这阿堵物,小庾相公还是留下,给你的老师买些礼物吧。”
“大官……收下吧。”庾江宁还是不肯走。
“南国不禁南风,小庾相公不必封我的口。”薛璠叹口气,看看不远处铁塔一样的燕衔春,又看看眼前有些纤细的庾江宁,“只是……要节制。”
“大官……”庾江宁的脸腾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想哪里去了。”
“喔,还未同房?”薛璠了然,略一弯腰,悄声说道,“太医院里有活血化瘀的脂膏,小庾相公若需要,咱给你拿些?”
“大官!”庾江宁简直要败下阵来。
“放心,向小园临行前,特意嘱托过咱。”薛璠轻声说道,“他说,你跟我们一样,都是自小没家的可怜孩子,要咱多帮衬你。”
“多谢。”庾江宁低下头。
“下次少吐点枣核,扫起来怪麻烦的。”薛璠抬脚,亮出靴底的小核。
“晓得了。”庾江宁不好意思地笑笑。
“宫门落钥了,我送你们出去。”薛璠扬声。
“多谢薛大官。”燕衔春作势要搂庾江宁。
“不谢。”薛璠目不斜视,“咱就是来带个路,聊你们的。”
“你不去接裴霖,跟着我做甚?”庾江宁连忙闪身,不厌其烦。
“这不就一条路,我不走这儿还能去哪儿?飞出去?”燕衔春抱臂跟在庾江宁一侧,“一会儿还去喝羊汤不?”
“不去。”庾江宁举起手里的书,“官家要俺看正经学问。”
“今日……”燕衔春觑眼天色,“就不去叨扰易水相公了吧?”
“不去我睡哪儿?”庾江宁白他一眼,“这都快子牌了,云隐寺的山门都关了。”
“是啊,城门都落钥,俺也出不去了。”燕衔春故作感慨。
“你到底要说甚!”
“俺这月的俸禄都在你怀里。”燕衔春摊开五指,“多少给点家用,让俺开间客房睡觉吧?”
“给给给!”庾江宁将钱袋子墩在燕衔春掌心。
“宁弟,孤枕难眠——”燕衔春的白烂话张嘴就来。
“薛大官在呢!”
薛璠示意值夜的小内官开门:“咱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