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事司的动作快,是你亲自掌的?”
“不是俺动作快。”燕衔春摆手,“万把人的行踪没那么好藏,稍一留心就能窥见,更何况完颜宗术来去如风,也没有隐藏的意思。”
且说,燕衔春在出发前,曾前往监狱提审裴霖,从他口中得知了金国内部的实情,确认泗州动荡是一场虚惊。
而对畏热的金人来说,三伏用兵本就违逆天时,完颜宗术大张旗鼓而来,却停在泗州再无动静,全无南下迹象,种种反常令燕衔春大为不解。
等裴霖将庾江宁的“小儿浪言”原原本本说完,燕衔春瞬间洞察了完颜宗术的意图,且断定完颜宗术不会久留,这才连夜召集兵马,抄小路杀进泗州境内。
话到此处已是摊牌局面,再虚张声势便没了意思。
完颜菩萨脸色阴沉:“看来,你老燕在俺们国都也有眼线。”
燕衔春正欲作答,营帐外倏然响起喧闹声音,紧接着一股冷风袭来,却是东珠拖着庾江宁进帐,其人手一扬,将庾江宁摔在地上。
“你要的人,俺们交了。”东珠踩住庾江宁背脊,扶着腰刀昂然发问,“俺们要的人呢?你何时交!”
燕衔春垂眼去看,金人装束的庾江宁满身泥泞不提,那双好看的流云眼也被肿胀的眼皮遮挡了大半灵气,丝毫瞧不出在临安时的英气。
“勃极烈,好歹是俺南国使者,就这么踩着,不妥当吧。”燕衔春面色不变。
“老燕,你这话错了,俺哪里见过南国使者?”完颜菩萨微笑相对,“俺这里只有俺的骑奴。”
“骑奴?”燕衔春瞥向一言不发的庾江宁,“他?”
“自然。”完颜菩萨同样将目光落在庾江宁身上,“俺还寻思呢,你老燕攥着一个猛安,金银财宝都不要,却只要一个骑奴,怎么,他在你们那儿做大官了?”
“官倒是不大。”燕衔春冷冷出言,“只是这奴才斩杀驿卒、火烧驿站、污蔑俺的亲军,俺的亲卫一个失踪,一个坐牢,俺得拿他回去还俺亲卫的清白。”
“那按照你们南国的律法,要怎么处置这个奴才?”完颜菩萨微微蹙眉。
“凌迟。”燕衔春垂眸倒酒,“怎么,勃极烈舍不得了。”
“金国拔队斩的规矩,俺想你是知道的。”完颜菩萨肃容以对,“因着他一个,连累千把儿郎惨死,俺心不安,若只用一个庾江宁就换得千把人活路,划算。”
“敞亮。”燕衔春也无多余废话,开门见山道,“勃极烈先回泗州城,待俺再撤三十里,自会放出忽儿将军回城。”
“蹬鼻子上脸!”东珠握住刀把,厉声喝道,“俺告诉你,俺已经给左近守军写了信,他们很快就到!到时候把你们围了,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那就打!”燕衔春坐在原地不动,神色泰然,“且看你们这几百人,能不能走得脱。”
“老燕,别跟孩子置气。”
完颜菩萨见状离座,拍拍东珠肩膀,旋即转身出帐。
“俺信你。”
二人一走,帐内只剩燕衔春和庾江宁,两人一趴一坐,一个喝酒一个缄默,军帐一时落针可闻。
未几,数十名军官目睹金人离寨,纷纷聚集到帐篷中,他们原是问下一步方略来的,然而,大帐气氛怪异,众人心中虽然焦躁,却只能埋头做鹌鹑。
燕衔春饮了半晌闷酒,忽然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落,大步走到被捆绑的庾江宁身旁,一把揪起,拖拽着在帐里走了一圈。
“因为你!老子要死多少人!你狗儿的!睁开眼看看!因为你这个王八蛋,老子要死多少人!”
庾江宁踉跄跟着,根本不敢回应,他不知兵,却也明白眼下情形,燕衔春这次是担了天大风险来的,甚至眼下所有人都明白,东珠的威胁是真的。
等金国左近军州援兵一到,燕衔春这千把人注定有来无回。
眼见众人沉默不语,燕衔春将庾江宁摔在地上,然后径自跨过,转身坐在充当桌子的木板上。
“俺们这一标人,想全须全尾退出泗州境,难。”燕衔春对着面前噤若寒蝉的军将冷冷言道,“好在今儿大雨,道路泥泞,泗州泗县左近、睢宁、灵璧的金兵跑不快,起码铁浮屠来不了,鹰犬也放不出来。”
“另外各城都有守备之责,不可能为了咱们这千把人倾巢而来,至多是几百轻骑,合上泗州守军,堪堪三五千人。”
“打,能打,但咱们不必都折进去,俺的意思,能撤还是要撤。”
“传令下去,凡是会说蛮语且在殿前司、探事司供职过的士卒,原地升为押官,各领五十人趁夜进山,然后往北去寻两河义军。”
“余下不会说蛮语的士兵打散,你们这班将官各领五十分批南下往泗洪撤,趁雨季来到河水暴涨,寻船回撤南国。”
“剩下的人由俺领着断后,一刻后拔营。”
“将军,那个金人放不放?”有军将壮胆发问。
“放,现在就放。”
“将军,这可是放虎归山。”军将迟疑道,“金军纪律严明,咱们杀了出忽儿,他手下的军卒必然要陪葬。”
“按照金国拔队斩的规矩,出忽儿此番被擒,回去也活不了了。”燕衔春摆手,“让他死在金人手里吧,咱们不做这个恶人,免得给金军死咬俺们的借口。”
“喏!”
“还有事?没有忙去。”
“喏!”
燕衔春安排妥当,闭上眼深吸口气,忽然开口:“俺原以为你是忠良后代,庾小征西又对俺有恩,俺对你颇多优容,延平郡王说你是北谍,俺还道他是诬陷,尽心洗脱你的嫌疑,在官家面前替你转圜。”
说完,燕衔春将佩刀横在腿上,冷冷续言:“不曾想俺救的是狼崽子,杀驿卒、烧驿站、残害同袍,故意放走裴霖秦樾替你顶罪,阴谋折俺左膀右臂,庾江宁,你做得好大事。”
庾江宁心中一惊:“你都知道了?”
“一刻后军队拔营,在此之前你须得给俺说法。”燕衔春拔出佩刀戳在脚边,“不然,你就别活了。”
庾江宁笑得勉强,说:“你不会杀俺,你要是杀了俺,裴霖也活不了,你也要惹一身腥,到时候赵宜亭略使手段,郭太尉必然借势起复,那个时候,殿前司再无将军容身之地。”
“你铺了这么大的局,就为了害俺?庾江宁,俺待你不薄。”
“俺不是为了害将军。”庾江宁稍显狼狈地爬起,“俺是要证明俺才是将军得用的人,俺后面还有谋划!至于裴霖、秦樾,他们要是有本领,就该像俺一样,凭着自己的本事在大牢里爬出来。”
“你把他们当什么?”燕衔春冷冷质询。
“什么?”庾江宁一怔。
“俺问你,你把裴霖、秦樾,还有那些驿卒,这些冒死来救你的军官将校当什么?棋子?台阶?亦或是猫、狗?”燕衔春缓缓站起,将荆条做的马鞭攥在手里,慢慢踱到庾江宁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说。”
庾江宁自然知道燕衔春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但他却不敢直接回答,只能勉力遮掩,插科打诨:“将军,俺,俺有一个计划!能助你飞黄腾达!”
“俺告诉你,当年东京一战,十几万守备军被万把金人撵到河里,活活淹死,只有一部敢战,杀了两千金人,领头的押官叫裴霖。”燕衔春掣带冷笑,“寒冬腊月,俺寻到他的时候,他躺在死人堆里,流的血裹在身上,成了冰甲。”
“金人陕州扫荡,秦樾领兵上山,内无粮,外无援,不敢开火就生嚼野物,扎扎实实跟金人游斗了两年,回临安的时候,肋骨快从皮肉里扎出来。”
“这些,你知道吗?”
庾江宁沉默不语,燕衔春过于平静的态度让他觉得危险,恐慌、畏惧、害怕等情绪纷至沓来,煎熬着庾江宁高度紧绷的神经,令他横生出一股难以忍受的尿意。
“你不知道,因为你眼里从没有他们。”燕衔春满眼失望,“因为你觉得自己聪明,他们笨,你不必和蠢材交心,你只要他们如同棋子一般任你摆布,达成你心中所想,至于他们是死是活,你不在意。”
“不是!”庾江宁像犯错被大人质询的小孩儿,第一反应便是否认。
“秦樾、裴霖在值房殴斗时,同僚都去劝,你怎得走了?”
“他们殴斗,是他们的事!跟俺没有关系!而且他们手里攥着刀,俺去劝,万一伤了俺!再、再再再说,俺那时候要去见官家,耽误不得!”庾江宁梗着脖子强辩。
“他们看你年纪小,心疼你在金国受了苦,吃喝都要带你一份,把你当弟弟看顾。你呢?以己度人,把他们当乐子,浪言什么做戏,在俺面前邀宠献功,你扪心自问,你可曾拿他们当过同袍?”
“俺不是邀宠献功!是律法如此!俺按律揭发,俺没有错!”庾江宁大声反驳,“俺也没有浪言!皇帝重用你,却不让你做正经点检!此中缘由,就是皇帝不满你跟俺借刀杀人扳倒郭荣!他们打这一场,正好给了你向皇帝表忠的机会!不是吗!”
“就不能是二人确有龃龉,借题发挥?”燕衔春垂鞭。
“什么?”庾江宁一怔。
“那时,俺听完你那一番浪言,就瞧出你轻佻、浪荡,要你掌嘴,本是要你丢丢脸,收收心,可俺没想到,你聪明,借着脸上的伤,把你示弱、卖惨的功夫又使了一遍,登堂入室,捞了一个宣赞舍人。”
庾江宁强忍恐惧,低声回复:“能扭颓势为胜势,这是俺的本事!你不该罚俺!”
“俺不知道是谁教出你这个畜生心肠。”燕衔春将荆条悬在少年面前,“但你莫忘了,纵你在金国吃了万般苦,受了万般屈,可你姓庾,是已故征西将军庾翔后人,是南人,俺们南人知廉耻、知忠恕!信马由缰,你早晚害死自己!”
燕衔春抬起手,细长而柔韧的荆条割破风声,挟着尖啸振直,又在庾江宁脸上弯出一个弧,庾江宁痛得一窒,两行泪水霎时落地。
“离拔营还有一刻,俺能打多少鞭子,不知道。”燕衔春将荆条垂在腿侧,面无表情,话语更没温度,“你要撑得住,俺带你回南国,亲自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