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起舞的白色裙边 第2章 有围墙的院子

小时候的我，和父母、姐姐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其实那也不叫小区，只是一块堆满了居民房和东转西拐的巷弄的地方而已。

别人说，旧时的一切都是淳朴且美好的。但其实——

胡同里的路坑坑洼洼、常年积水，有股潮湿的味道。邻里街坊也许平时不怎么往来，但要是谁家里出了什么事，大家伙的议论就会遍布每个角落。

我们家不太一样，和周围的人家都挺熟的，特别是斜对面的邱叔叔一家。

说到我们家——我们大概是这块地方最招人羡慕的人家了。爸爸是做木材生意的，妈妈是古筝老师，而姐姐是年少成名的作者。

别人都说，我们家有书香气，都想和我们多来往。但也有人说，虽然我们家赚得了钱，可惜生的两个都是女儿。

爸妈听到了，脸色都不太好看，只说没关系——毕竟我贪玩又浮躁、撒泼又淘气，跟养了个男孩没什么区别。但他们还是从小监督着我学古筝，说要修身养性，有个女孩的样子。

我那大我九岁的姐姐和我太不一样了，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家中的小院里，时而发呆，时而在手上的本子上写点什么。

我常悄悄走近，想看她本子上写了什么玩意儿。她看到我了，也不把本子合上，只是朝我微微一笑。

“念念，睡醒啦？”

“念念，来这儿坐。”

……

每当想起她的声音，我仿佛就被拽回了那个闲暇的午后。

那个时候，姐姐才十九岁。

*＊*

“时佳念，放假了也不能这么睡！”

妈妈把我从床上拽起来，顺手“唰”地把窗帘给拉开了。

我揉着眼睛，不情愿地在床上弓着腰。我房间的窗户刚好向阳，下午的阳光一下子全涌了进来，在这夏天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一看钟，才三点嘛……

“你看看人家静婉，这个点早就在家练古筝了！”她一脸不满地把我扔在窗台的衣服丢到我的床上，一边教训一边督促我把衣服叠了。

静婉是斜对面郑叔叔家的女儿，比我大两岁，每周末都来找我妈妈学古筝。

“没我有天分，当然要比我练得勤了……”我掀开被子，小声嘀咕。

“你这是什么话！”妈妈忍不住笑了，手却还是轻轻在我嘴巴上拍了一下，“不许骄傲。”

我跳下床，双脚往拖鞋里胡乱一塞，打算出去找姐姐。

“佳佳，你衣服还没叠！”妈妈在后面喊着。我一听，加快脚步窜了出去。

果然，姐姐坐在院子里的围墙边。

我们家的围墙稍微要比邻居的高一些。刷上了水泥还不够，爸爸还给它刷了墨绿色的漆。

小院里放了一圈花盆，大门边是高度刚刚超过围墙的两棵小树。屋门口前也种了棵相当高大的树，枝叶给了小院一片不小的树荫，还能够着二楼——姐姐房间的窗户。

大门原本是木质的，是爸爸强烈要求装的木门，上面还有漂亮的雕花。可惜过了不久就因为潮湿坏掉了，不得不换了一扇没那么好看的铁门。

静婉来的时候，说我们就像隐居在小树林里的一家。

姐姐就坐在小院的一边——那片树荫下。爸爸特地在那儿放了木桌和木椅，上面好像还涂了什么。这一次，它们在外面放了很久却还是好好的。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姐姐身后，又想偷看她写的东西。我记得上一次她写到——勇敢的小鱼已经趁机从鱼缸跳到了小河里，我想知道现在它有没有游到大海去。

明明面前有张桌子，姐姐却总喜欢把本子放在大腿上。我踮起脚凑近，也许是气息喷到她脸上了，她忽地回头，我吓得一个站不稳，跌到了地上。

耳边传来姐姐的笑声。我皱着眉头将头抬起，她已经把本子放在了桌上，站起来朝我伸出手：“快起来，地上脏。”

姐姐带我洗过手后，我又跟着她坐了回去。

“念念，你怎么每次都要偷看。”姐姐嗔怪道。但看她的表情，我知道她并没有生我的气。

“我好奇嘛！”面对着姐姐，我就不自觉地变成了大人口中温顺单纯的小女孩，“姐姐，这一个故事写完，也可以像之前的那些一样拿出去卖钱吗？”

“你的脑子怎么整天想着钱！”这下，姐姐倒变得不高兴起来。

“爸妈说的呀！”我说着说着便朝姐姐嘟起嘴，“还不是他们整天和我说要像你一样，长大了也要赚好多钱。”

“我写书，不是只为了赚钱的……”姐姐小声地说。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妈妈便从屋里出来了，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时佳念，叫你去练古筝，你又在这打扰姐姐写东西！”

该死！我鼓着脸走进屋子里。

我妈每次要教训我之前都要喊我大名，我的名字都快变成大难临头的咒语了。

不像姐姐，姐姐每次都叫我的小名。这一点，姐姐又和爸妈不同——爸妈都叫我佳佳，姐姐却叫我念念。

姐姐说，那是因为她喜欢“念”这个字。

我才刚坐到古筝面前，妈妈就走了过来。我慢吞吞地打开谱子、戴上义甲。今天要练《焦窗夜雨》。

“左手揉弦的动作慢一些，你听，余音都不清晰了……”妈妈将双臂环在胸前，不肯错过我的一丝瑕疵。

“知道了知道了……”弹了一会儿，我干脆停了下来，目光瞥向门口，忽然灵光一闪，“现在练这首曲子根本就没有氛围嘛！人家是夜色，我是白天；人家在思念故乡，我这不好好的在家里面嘛！”

“时佳念！别给我找借口！别以为你现在就可以偷懒了，你这样迟早被别人赶上来！”

我们俩正吵吵着，大门忽然间开了。一看，是爸爸回来了——可现在才四点多，今天怎么这么早？

定睛一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妈妈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了。她瞪了我一眼，走了出去。我耸耸肩，也跟着走出屋门口。

“来，认识一下。”爸爸招手叫姐姐过去。我本来还想走到姐姐旁边的，这下只能站在原地了。

姐姐攥起她的衣角。我知道，她是紧张了。

“这是……”在我猜测的时候，妈妈仿佛已经猜到了爸爸带回来的人是谁。那个人往前走了两步，从爸爸身后走到了爸爸旁边。

是个和姐姐一般大的女生。穿着深色的连衣裙，身后背着一个包，双手稍显局促地握在身前。

看着她那同样稍显局促的表情，我想——不管她是来做什么的，应该能和我这个文静的姐姐聊得来！

“对对，这就是前几天说要找来画图的，”爸爸朝妈妈点头，“本来说是找那个专业画师的，忽然间就变卦了……不过这小姑娘和我们岁愉一般大，两个人应该更合得来。”

他停顿的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丝尴尬的神色——或许他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来，以后要经常相处了，”爸爸把姐姐拉过去，又看着那个女生，“这是宋……”

“宋琴莘。”女生似乎看出了爸爸忘词的窘迫，立马自我介绍道。刚刚还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此刻也抓在了书包的双肩带上。

宋什么？我没听清，在旁边不停地眨着眼睛，目光在她俩身上跳动。

姐姐朝那个女生点点头，腼腆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今晚在这一起吃饭吧？”妈妈一副热情好客的样子，我看了忍不住撇撇嘴——她对我才没有这么温柔。

“不了不了……”女生不好意思地推脱着，但还是抵不过我爸妈的坚持。

趁爸妈拉着她聊天的缝隙，我走到姐姐旁边，扯扯她的衣袖：“姐姐，她是来干嘛的啊？”

姐姐俯下身子，双手搭在我的双肩上，轻轻把我往屋里推。她说，那个女生是来给她的小说画插图的。看着我不解的表情，她便解释——就像我平时看的那些童话书一样。

“我早就不看童话书了，我都五年级了，那些是小孩子看的！”我挣脱开她的双手，转过身一脸认真地强调。

“好好，你不是小孩子，”接过我话的却是妈妈，她把那个女生领进了屋子，“赶紧给大姐姐倒水去！”

我只好乖乖照做。拿着水出来时却发现客厅里只有两个姐姐，爸妈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电视开了，正播着无聊的新闻，这两人也不知道换台……我在心里嘀咕着，拿着水走向那个大姐姐。同样坐在沙发上，她们俩几乎都要坐到沙发的两边了，而且居然一句话都不说！

我把水递过去时，那个女生连忙伸手接过：“谢谢你，小妹妹。”

“不用谢，叫我时佳念就好，”我摆出大人的气势，绕过桌子坐到了她们中间，没等她开口又飞快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刚刚没听清。”

“念念，没礼貌！”姐姐在我耳旁小声责备。

而我不等她们俩作出反应，又从面前的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放到女生面前。

她利落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我一看，夸张地喊道：“我认识这个字！我还知道它是个多音字！所以应该读shen还是xin呀？”

“在我的名字里读shen。”琴莘看着我的眼睛，像语文老师那样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终于得知大姐姐名字的我很高兴，又在纸上写了自己和姐姐的大名，递给琴莘看。

“这个姓氏好像蛮少见的，你们的名字真好听。”琴莘稍稍低下头，她的长发碰到了我的肩膀。在大门口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头发好长，有点干，有点蓬，还有点发黄——和姐姐柔顺的黑长发不太一样。

回过神后，我对着她说的话来劲了：“真的吗？我一直觉得我姐姐的名字比我的好听多了！”

说完，我把写着我们三个人名字的纸递到姐姐面前，想让她也看看琴莘的名字。没想到姐姐却惊呼了一声——

“你的字真好看！”

我一听，沾沾自喜地看向姐姐，却没想到她看着的是琴莘。

什么？我把纸拽回自己眼前，明明我的字写得方正多了！

姐姐的夸奖让琴莘不好意思起来。见姐姐还要继续说话，琴莘便往我这边靠了靠。姐姐倒好，直接一手从背后把我推了起来，然后移到了我的位置上。

“我一直都学不会怎么写连笔，所以写文章的时候可慢了……”

我转过身看着姐姐，她甚至没看我一眼，只顾着琴莘说话。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跨过姐姐的双脚后坐在了她旁边。

说起来，姐姐这反应我早就习惯了，我记得她一直都挺崇拜写字好看的人的——虽然我一直都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崇拜这个。

总之，多亏有我，她们俩终于说上话了——我满意地想。

她们的说话声并不大，我却感觉电视声都被掩盖掉了。对，我想换台——我拿起遥控器，但又忽然没有了看电视的**。

我往姐姐那儿挪了挪，好奇地探出头，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

她们聊着聊着就又回到自我介绍上了。琴莘比姐姐大一岁，正在读大学，现在趁暑假在外面的画室兼职，没想到恰好接到了这份画插图的工作。姐姐听到了，满眼都是羡慕——可能是因为她没有继续上大学了。

说起校园生活，琴莘讲得绘声绘色，像极了收音机里的那个讲故事的老头。我忽然发现，琴莘也不是刚见面时的那么腼腆嘛！

“看来相处得很好啊！”妈妈这时走进了客厅，对她们笑着说，“我准备做饭，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琴莘讲得太投入了，我妈的出现仿佛把她吓了一跳。我看着她愣了愣、又恢复了进门前的拘束表情：“好的，谢谢阿姨。”

吃完饭，爸爸就把琴莘送走了。临走前他还想留一下琴莘的电话号码，不过琴莘说自己没有手机，便给我们留了她兼职的画室的电话。

听到琴莘没有手机，我是有点惊讶的——毕竟姐姐有手机，她写书赚到第一笔钱后，爸爸就给她买了一台诺基亚。当时可把我羡慕坏了！

晚上，我趁妈妈不注意就溜上了姐姐的房间。

姐姐的房间看上去比我的舒服。她的床就在书桌旁边，可以从椅子直接跳到床上。

姐姐还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她的书桌正对着窗户，而她房间的窗户比我的大多了，又在二楼，视野自然也比我的房间好。在这里看夜晚的星空，似乎都能变得浪漫一些。

我听到她正哼着小曲，便凑到她耳边：“姐姐，你今天心情不错哦。”

“当然了，我今天写作的灵感特别多。”她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我能看到她弯起的嘴角。

“而且你今天还交到了新朋友，对吧？”我依旧兴致勃勃——姐姐长时间待在家里，压根没什么机会认识人，更别谈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了。

即使她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待着，但很多时候我都能看到她满脸的惆怅。

——趴在房间的窗台，或者坐在小院的围墙边，往外眺望。她的脖子再伸长一点，我都感觉她要飞出去了。

但其实什么也望不到。是因为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她才如此惆怅的吗？

“你有听到她说吗？大学里的事情，”姐姐放下笔，终于扭过头来看我，“你也要好好读书，争取上好一点的大学哦。”

“我听到了！大学里有好多人在谈恋爱！”我跳上姐姐的床，又兴奋地在床上跳来跳去。我想起了电视里在播的《恶作剧之吻》，直树和湘琴的故事让我对长大后的校园生活充满憧憬。

“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姐姐佯装要打我，“我的意思是，等你读大学了，你就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我本想问“那你怎么不去”，又忽然想起了一年前——姐姐是想上大学的。爸妈让她别去时，她还哭了。我只记得姐姐高考成绩似乎不太理想，最终为什么没有去上大学，我不清楚。她们什么都没和我说，只叫我别多问。

“我才不要去那么远！我会想家的。”我仔细想了想姐姐的话，朝她摇摇头。

“对嘛，我们佳佳就是念家。”妈妈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一回头，妈妈正站在房门口。

与此同时，姐姐也睁大着眼睛看向我：“你怎么不关门——”

“关什么门，都是一家人……”妈妈看了姐姐一眼，朝我走过来，“好了，你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我“噗嗤”地笑了出来——我知道刚刚姐姐是没忍住就脱口而出了，平时她才不会在妈妈面前这么说。

姐姐没有说什么，又转过身去写东西了。

我跟着妈妈走下楼梯，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没影了。我站在楼梯上想了想，又折了回去。

“姐姐，晚安。”

我朝着姐姐的背影小声说。

她没有回应我，我便抓上门把手，慢慢地把门关上。

房门关剩一条缝时，我看见姐姐转身了。

“晚安。”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的眼睛好像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