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妍好不容易得到接近易鸣鸢的机会,一大清早就来到帐外站着了。
有了那二十个士兵轮流值守,再也无人敢往她们这些大邺来的奴隶毡帐旁路过,纷纷避而远之。
其实她昨晚说了谎,匈奴的男人们虽然从不掩饰他们好奇的目光,常常对她们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细看,但根本没人钻进来乱摸。
程枭麾下,转日阙内治军严明,出征在外时向来禁止奸杀淫掠,被抓到不仅会被剁掉手指,受烙铁之刑,还要负责清理整整一年的羊屎牛粪。
喊完那一嗓子后,黎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和亲公主胆子大成这样,在人人茹毛饮血的地界,竟还敢背着服休单于偷情。
原先她的计划是趁着易鸣鸢出门的时候,以匈奴男人试图强迫为由,让她把自己认下,作为贴身婢女带在身边,没想到昨晚跟在她身边的不是服休单于,而是另一个发丝微卷的异族男人!
他也许是服休单于派给易鸣鸢的护卫,也有可能是一个大臣,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和亲公主名正言顺的夫君。
那一刻当真惊险无比,被那个瘦瘪的黑脸男人抓住时,她差点以为要死在当场了。
黎妍紧盯易鸣鸢数月,和亲队伍刚出发,她就有意无意的想接近这位和亲公主,谁知路上这段时日里,易鸣鸢不是在抹着眼泪追思亡故的亲人,就是在神游天外,除非必要绝不多说半个字。
为此,她屡试不成,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终于在婚仪后的第二日抓住时机出声让她记住了自己,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现在,她的帐子离转日阙最中央的王帐不过百米,某些事做起来易如反掌。
这样想着,黎妍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帐内
关于茶汤应该如何饮用的争论被声音打断,易鸣鸢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细眉。
她不需要人贴身伺候,答应那个女奴也只是为了达到庇佑她的目的。
当初被恩准小住庸山关的时候不允许带婢女仆从,大将军府只有些年龄尚小的士兵,尽是男子。
因此在那里她穿衣布菜事事亲力亲为,回去后也没改掉这个习惯。
父兄叛国的消息甫一传出,便有几百禁军闯入家中,把奴仆和所有御赐之物全都搜刮充缴,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婢女靛颏也被扣上铁链从她身旁硬生生拖走,卖到了澧北,至今下落不明。
易鸣鸢不愿让来历不明的人近身,更何况,这女奴扑在她身前的时候,借着月色能看出她相貌周正,牙齿整齐,手指也修长细软。
在采买奴仆的时候,首先就要看他们的牙齿,因为能最直接的看出奴仆健全与否。
还有手指,若在寒冬腊月里浆洗做工,不出三年,手指定会粗肿发红。
皮肤和肥瘦在短期内很容易就能改变,可是牙齿和手指分明暗示着这个女奴先前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通常这类人有两种可能,家里遭了事被充作奴隶,正巧被放到了和亲队伍里,不然……就是受人指使,特意被塞了过来。
若是遭了难的千金小姐,恐怕每日怨声载道的可能性更大,必定不会这样好整以暇的出现在帐外,扬言要伺候她梳洗。
从被哭声吸引,到昨日救下这个女奴,易鸣鸢未曾放下过一丝警惕之心。
她又饮下一口澄亮的茶汤,细细感受喉口回泛过来的清润,当下有了决断,对身旁翻着肉干打算给她做一杯纯正咸奶茶证明一番的人说:“程枭,一会出去后你先别说话,看我眼色行事,行吗?”
程枭对她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好。”
一如前几日,他给易鸣鸢戴好额饰,这东西结构特殊,戴不好容易挂到头发,易鸣鸢尝试过几次但以失败告终后,这份差事自然而然落到了他手中。
对于做出窥探行为的女奴,他的印象并不好,若是他的兵做出这样的事,一刀插在眼睛上都算是心慈手软了。
程枭不笑的时候面容冷酷,加上异于常人的体型和宽阔背肌,一站出去就令黎妍两股颤颤,抖着声线行礼:“公主安好,公子安好。”
这男人怎么从王帐里出来了!
黎妍听不懂匈奴语,这两天她观察下来,匈奴人阶级分明,住处越靠近部落中央,地位越高,此处乃是最华丽的毡帐,在其余毡帐都质朴简单的情况下,这个帐子顶部嵌了宝石做装饰,还画上了鹰的图腾,无疑是服休单于的毡帐。
她小心地打量程枭,他的长相和年龄确实与传闻中的服休单于大相径庭。
“本公主已外嫁匈奴,你该唤达塞儿阏氏,”易鸣鸢目光往黎妍那里扫去,淡淡道:“大单于不喜欢被称为公子,既然以后要在这里久居,你也应当守这儿的规矩才是。”
听程枭说,服休单于要去整治西方动乱的小部落,所以盟约一经盖章,便带着扎那颜他们离开了,族内事务交由他暂管。
所以现在整个转日阙以程枭为尊,无人擅言指出易鸣鸢话中的错误。
倒是身旁的人被歪曲了身份,带着醋意的大手伸过来,从背后掐了一把她的腰间软肉。
黎妍傻了眼,她听闻的服休单于是一个黑脸豹头,鹰钩鼻腮胡的粗犷男人,黑发披撒,标志性的武器是一把直背弧刃的狼头钢刀,虽已年近五十,但力能坑鼎,肌肉虬结,孔武有力,是个彻头彻尾的嗜血凶汉。
可眼前的人如此年轻,相貌也与所说的服休单于完全不同。
她往程枭身后看去,试图找出另一个更符合条件的男人出来,结果自然是没有。
黎妍悻悻点头,“是,公……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被掐得腰间一痛,没好气地拍开程枭不安分的手,正色道:“古有兰陵王戴面具震慑敌人,如今大单于放出谣传称自己征战近二十年威吓躁动的小部落,也不算稀奇。
我说过身边不用人伺候,只是偶尔没人说话难免寂寞,你便每日饭后过来与我聊天解闷吧,叫什么名字?”
“奴贱名黎妍。”女奴压下嗓音中的不甘和委屈,回答道。
她在来时的路上想过,若服休单于出现在眼前,要不要上前指认易鸣鸢与旁人私通的事实,即使丑陋凶悍的匈奴人不懂大邺话,她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手比划出来,让服休单于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的阏氏红杏出墙,与旁人厮混在一起。
可临到帐前,她又不这么想了。
服休单于暴怒之下一定会把所有知情人都杀掉,易鸣鸢自寻死路,凭什么要她也搭上一条性命?
来前有人要她给易鸣鸢下毒,让她一点一点痴呆,疯癫,在折磨中痛苦死去。
当马车还行驶在云直道上时,黎妍已经趁机在饭食中添过四五次,随着毒性的加深,刚开始是偶尔头晕发昏,接着是常常出现幻觉,认为死去的人还在自己身边。
最后中毒之人会胡言乱语,涎水横流,彻底变成一个傻子。
周遭绿意盈盈,野韭花和叫不出名字的黄色野花点缀在地上,微风吹过时轻摇慢摆。
人走后,程枭终于可以将人拉到跟前兴师问罪,他低沉的声音带上点不满,恶狠狠地强调道:“谁是大单于?你嫁的人是我,我才是你男人。”
易鸣鸢手臂抵在厚实的胸膛上,因为他略显幼稚的占有欲无声笑开,解释道:“她不像一个奴隶,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留下来别有居心,日后定会露出马脚,让她以为你是服休单于,也能少几分风险。”
“我一刀把她砍死就完了。”程枭的解决方式简单直接,在他看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预防一切阴谋诡计的手段。
易鸣鸢脸色浮现出古怪和不理解,挣开道:“我没说她是个黑心肝的,只是猜测另有隐情罢了,作甚要提刀砍人?你这家伙没道理的很。”
不仅粗鲁血腥,还不分青红皂白,简直是莽夫,莽夫!
她背过身去,愤愤地踢了两下脚边的石子儿。
不过还没气多久,对此无知无觉的程枭就把她带到了咕噜噜煮着热水的大锅前,“别聊她了,跟我去喝咸奶茶。”
晨起忙碌的族人们总会在各处烹饪独属于这片土地的美食,奶制品是早膳的重要组成部分,易鸣鸢看到有人拎着两大桶牛奶走过,程枭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和那人交谈两声,轻松把其中一桶要了过来。
哪怕身为右贤王,他在臣民面前依旧平易近人,会因为想要给心爱的阏氏亲手煮一碗咸奶茶而讨要一桶新鲜现挤的牛乳汁。
易鸣鸢听不懂他们聊了些什么,却能从那人吹起的口哨和明晃晃的揶揄表情中读出一半意思,暗自下定决心学会匈奴语,再不让程枭在自己面前打哑谜。
咸奶茶填不饱肚子,她在锅中加入从邺国带来的大米,跟里面原本就有的肉糜煮在一起,熬成一锅浓浓的肉粥。
等到肉粥变得软糯香滑,罐中的奶茶也到了最后一个步骤,为顺应易鸣鸢的口味,里面的盐加的并不多,程枭将碗中的奶液吹凉,放到她手中,“尝尝,准比那苦兮兮的叶子水好喝。”
“什么叶子水,那是上好的香竹箐,茶香绵柔,醇厚回甘,你不懂别瞎说。”
易鸣鸢不服气,接过碗大喝一口,势要尝出这奶茶好在哪里。
第一口下肚口味怪异令人难以接受,可再喝两口,便感觉口感奇特,咀嚼间妙趣横生,她不停歇的将一碗全喝完,易鸣鸢表情淡然,唯有愉悦敲着碗边沿的手指出卖了她,“尚可。”
程枭垂着眸看她口是心非的小动作,善解人意道:“再给你盛一碗?”
“什么碗?”约略台拎着酒囊不知从哪里凑了过来,看到锅中炖煮的肉粥后走不动道了,一撇腿坐下来,“好东西啊!”
约略台算是看着程枭长大的,里头还另外有些不能说破的内情,所以他在程枭面前显得随意不少,大咧咧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肉粥吃得精光。
匈奴不事耕种,米面之物只能靠与游商交易获得,中原地区,特别是江南一带米做出来的饭饱满圆长,香气扑鼻,十张羊皮才能换取一捧,是实打实的金贵货。
约略台在京城的时候,置办住所和起居用具几乎花光了他带的所有金子,所以哪怕住在天子脚下,这样好的米也没吃过两回。
他吃相粗犷,把碗底舔了个锃光瓦亮,起身添第二碗粥的时候才想起正事。
“你要的东西。”约略台掏了掏衣襟,将东西往程枭手上一塞,继续埋头苦吃。
易鸣鸢先一步拿起粉白色的干燥线团,手感微凉,便问道:“这是什么?”
约略台吃得头也不抬,随手指了一下程枭的裤|裆。
“就是羊肠,干那个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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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