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条鱼,从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
我坐在巨大的白云中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然后往后一倒。头发向上飞起,如同成型的风缠绕在我的面颊和躯干,身边的云朵急速上升,船一样飞走。
“啪”
脸庞没入水中的瞬间,腿又失去了知觉,世界只剩无限的黑色。
又是一样的梦。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下意识活动了下手,却忽然摸到一片濡湿的布料。手指瞬间蜷起,我深吸了口气,才开口叫道:“妈,拿一下毛巾。”
我已经很久没有失禁了。这种症状在我双腿残疾的第一年还算频繁,第二年随着肌肉控制的加强和腿部神经的恢复,已经慢慢消失。
大概是因为这个梦,这次尤为真实可感。我看着端着水盆走进来的刘芸,抿了下唇。
“小籽,来。”刘芸的手穿过我的手臂下方,将我支撑起来,我借力撑了下床垫,坐了起来。
“妈,我自己来。”我保持着平静看了眼床铺上深色的一片,摸着抽屉,打开,取出衣物。
“小籽,妈来帮你。”刘芸走过来想把衣服接走,我看了下她的眼睛,手指收得更紧,“不用。我自己来。”刘芸顿了一下,轻轻应了声便蹲了下去。
我一点点剥掉湿了的裤子,等到刘芸打了盆水来帮我擦拭,我的呼吸才平缓下来。
湿毛巾拂过我的腿,细小的汗毛来回俯仰,刘芸擦了几个来回便转过身开始搓洗毛巾,串串水珠噼里啪啦地掉进盆中。我觉得那白色的毛巾就像云,水像雨,我躺在床上,像梦中坠水的鱼。
这条双腿无用的鱼是我,游籽。
一年前我在上高三,那时我还不是条鱼,我是个普通人,虽然算不上自由又自在,但好歹能行走如常。
“小籽,周末还是来排练?”
“好啊。”我回完施柚的信息,又打开刚剪完的音频听了一遍。下周学校周年庆开幕式由我们班负责,施柚和关观组织排练。
施柚是我最好的朋友,于是我很利落地答应了参与排练。
2022年9月某个周日下午。
“小籽!有你我和关观就不担心排练和伴奏了。”施柚抱住我的胳膊,脸上展着亮堂堂的笑。站在一旁的关观正在调试音响,她看了眼我们就低下了头,喊道:“行了,别腻歪了,开始吧。”
施柚托付给我一班子小学弟学妹,临出门前嘱咐:“小籽,一比一复刻的那种!”我点点头,笑着回答:“行,我努力,你好好忙你的吧。”施柚给了我一个巨大的熊抱,便马上跑去另一个教室排练。
关观负责开幕式的舞蹈,施柚是主持人。
“游籽,你先把动作顺一遍,带他们学会,然后再跟音乐,辛苦了。”关观刚和学弟学妹们讲清楚大致流程,把他们挨个排好队,说话时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热的。
我点点头,拍了拍手让大家注意,便开始排练。
距离周年庆还有四天。
关观坐在舞室的地板上,对着镜子抹了把汗,拿起一旁的眼镜戴上。
“游籽,你怎么不出汗?”
我低头看了眼关观的头顶,又马上把视线转回手机屏幕:“习惯了,我平时运动比较多。”关观很轻地哦了一下,把手肘撑到膝盖上,托着下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我抬头注意到这一幕,觉得有点好笑。记忆里关观平时不苟言笑,什么事都保持高度严谨,很少这样发愣。
“怎么了,”我放下手机,转过身对着关观坐了下来,“太累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关观也扭过身子对着我坐。
“运动,或者说舞蹈,你为什么能一直做啊?”关观很认真地盯着我看。
“因为…”我稍微抬了下头想继续,却发现关观正直直地盯着我。嘴边的话卡住,我的目光不知为何也顿在了关观的脸上。
沾了汗水黏成一绺一绺的刘海,从颈侧流淌到左肩松松扎起的黑发,随手带上所以有点歪的黑色镜框,大量体力运动后两颊腾起的红色。
以及非常,非常红的唇色。
我不动声色地挺了一下背,转开了眼神。这绝对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晰而长久地注视关观。
“喜欢吧,我从小都在学。”收回神,我笑了笑答道。
关观放下了手,很轻地瘪了下嘴。
这个动作出现在她身上,让我觉得有点新奇。
“从小学习就一定是喜欢吗?如果是你的父母让你坚持的呢?你的判断依据在哪里?这不合逻辑。”
那个熟悉的关观回来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回答:“嗯,你说的也对。但这么多事情我也就坚持下了它,这不也是一种证明喜欢的方式?”
关观的手又跑到了下巴上,她的指尖快速挠了下脸侧,然后又蜷起。“是有道理。”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样,又盯住了我。“游籽,你和施柚认识的很早吧?”
我抬了下眉毛,有点奇怪她的大脑回路
“还好吧,和你一起认识的,高中。”
“哦——”,她拖长了音,忽然笑了起来。
我的目光又顿在了她的脸上,微微出神。真是一个极其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容,在她雪白的皮肤和乌黑的镜框衬托之下,像撕开白纸黑字卷子的鲜红一笔。
“三年,游籽,你还算有逻辑,”关观撑了一下地板,站了起来,“但你真不算聪明。”她的影子忽然延伸到我的脚下,我抬头看向她,并没有生气。关观经常说人不聪明,因为她确实很聪明又有天赋。
她低头看向我,我看到她的瞳孔几乎和镜框一样黑,一动不动。
“你还不会生气,如果是施柚,”她顿了下,抬头,“她应该会找你吐槽八百遍。”
我看着关观走进休息的学弟学妹中,知道她在说我软弱,也只是笑了下。
拍手示意大家休息结束,我又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琢磨她的话。不太聪明吗,算吧。
我不爱说话,不擅长主动交友,所以朋友确实不算多。如果不是施柚主动和我交好,想她这样优秀的角色也绝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所以我很珍惜这段友情。
我打开了音响,凭着肌肉记忆一边带领着舞蹈一边喊拍,脑中却无端涌现很多过去的经历片段,大多数是形单影只的自己。
正因为长期以来不擅长争取机会也不擅长建立关系,我能做的只是珍惜,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一切。
后撤,转移中心,侧身抬肘,我扫到了站在舞室对面紧盯着舞群纠错的关观。
关观很聪明,也很有能力,很难不招人喜欢。虽然不知道她的社交状态,但我相信如果她愿意,她也能做到最好。选择和被选择,她和我不一样。
我深呼吸了一下,收回了思绪,专心带领舞蹈。
侧身展臂,旋转蹲起之间,时间漏的无声而迅速。
排练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距离周年庆也已经只剩二天。
进了舞蹈室,我才知道关观有事,今天不来排练了。
“小籽,你多担待,关观那边我也不敢说,免得又被她一顿教育。”施柚抱着我的胳膊,撇了下嘴。我心头轻轻摇了摇,偏头看向施柚。“她经常教育你?”
“对啊!”施柚忽然又噤了声,“嗯,什么教育,就是说我。你说她怎么这么像教导主任,小小年纪,看什么都是厌世脸。”
我回想了下关观平时的表情,觉得厌世脸这个词很贴切。“嗯,可能她对事情要求高吧。”
“什么嘛,分明是斤斤计较,但还冷得很,计较也不说,难搞。”施柚的嘴越撇越歪。
我有点想反驳,但最终还是熄了声,只是冲施柚笑笑。
“那你忙,我去排练主持了哦。”
“好。”
我在舞室带了三遍舞蹈,到了第四遍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齐齐喊累。我沉默两秒,没动摇,宣布:“趁热打铁,练完五遍,我们休息。”
哀嚎声一片。
我按响了播放器,音乐一放,不跳也得跳了。我开始喊节拍,对着镜子认真抓各种小错误。
这个舞蹈其实很呆板,动作有点像广播体操升级版本,我不知道舞蹈老师是从哪里获取的灵感和思路,能让一支五分钟的舞蹈如此毫无亮点。
但我一直习惯了沉默,按部就班完成我的任务,就是我的习惯。
第四遍很快结束,舞室的温度逼出了身体里沸腾的汗液,我坐了下来,用手贴着地板,再翻过来用手背贴着地板降温。在拿起手机前我看了眼镜子,果然脸上没有汗水,头发倒是乱了。
打开手机,信息提示音骤然响起,是关观。
“这么准时,掐好了我们休息吗。”我划开屏幕,点开对话框。
“你真勤劳,像个老师。”
我笑了一下,打字。
“只有勤劳了。”
“如果一个东西只能让你被夸一句勤劳,干嘛还要做下去?”
我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一时摸不着头脑。东西,排练吗。我想了下回复道:“帮帮忙的事,怎么了?”
这次的信息发来的很慢,我看了会正在输入中的字样,放下了手机,伸了个懒腰。
十分种很快过去,我看了下静默的对话框,按灭了屏幕,起身催促大家排练。
学弟学妹们学得不算快,但好在肯练,即时哀嚎连天也还是没有瘫倒在地,总体进度倒也算快。
我看了下整体没什么差错了,便招招手让大家收拾一下可以回家休息。
“叮咚”
我从音响后面抬起了头,捋了把额前的碎发撑起身走到手机前,弯腰摁亮了页面。
“游籽,恭喜啊。”
我皱了下眉,点开图片,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在编舞人一栏。
“这是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还是是什么?”
我顿了下,打字。“是交给校长的策划案吗?”
“嗯。”
我看着聊天框,忽然觉得那张图片变成了一个模糊而扭曲的漩涡,吸着思绪进入。我捏着手机,一时理不出思绪。
如果施柚想让我当编舞人,何必请舞蹈老师编舞,再让我来教,是想让我少点压力捡个美差?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扶了下手上的包,单手打字。
“你从哪儿来的?”
“我是组织人,你说呢?我不经手这个谁经手。”
“那这是你填的?”
“游籽,你是真被我骂傻了啊?”
我微微挑了下眉,也是。关观才不会让我,嗯,应该是所有人不劳而获。
“刚刚填的?”
“不是。”
我默了下,想着会不会是施柚打算和我说但是忘了。
然而关观发来的信息却如同看见了我脑子里的回路。
“不是刚刚填的,但我是刚刚才看到的。”
我看着这几个字,那股漩涡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轻轻呼了口气,我回道:“嗯,知道了,谢谢。”
看了眼“正在输入中”反复跳出的的聊天框顶部和始终空白的界面,我轻轻摁灭了手机。
回到家,我点开了施柚的聊天框,打了几个字,又删掉,然后将手机扣在了桌面起身先去洗了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