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 第1章 王的诞生

在阴沉沉的小雨天，小镇卫生院的妇产科迎来了今天第一个女婴。

护士把皱巴巴的婴儿抱出来，戴着安全帽的男人疲惫地闭上了眼。

奶奶和爷爷在第二天早上赶到，奶奶问爸爸：“男娃？”

爸爸说：“丫头。”

奶奶叹了口气又问：“叫啥名？”

爸爸说：“没想好，她大舅说叫奥鑫。”

奶奶摇了摇头说不好听。

男人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说：“那叫小雨吧。”

爷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在光滑的地板上来回蹭布鞋底下湿软的泥土——他们刚从菜地里回来，“这名儿行，小雨小雨，给苗子浇点水，实在。””

护士敲敲病房门：“叔叔，医院不让抽烟啊。”

“哎！我们今天就出院了！”

奶奶说完不顾病床上孕妇的想法就把男人推出去办出院手续。

她来到睁着眼睛到处看的婴儿旁边，扬手假装打人：“你咋没长把勒！嗯？为啥不长勒？”

把婴儿吓哭后又摇头瞪着儿媳，嘴里嘟囔：“活像你妈！”

爸爸给小雨上完户口后就带着媳妇去了市里打工。租了间房子，没有客厅，门打开就是床，接着就是昏暗的厨房，厨房的左边是堪堪塞下一个洗澡盆的厕所。

他去垃圾站淘了个二手大头电视机和一个破木柜子，又花钱买了个折叠沙发和玻璃圆桌。

这是小雨第一个家。

家里没有热水器也没有太阳能，想要热水必须去专门的地方买水，五毛钱一壶。

小雨牙没出全前喝着奶粉兑米糊，一岁多以后，妈妈就训练小雨自主吃饭。

家里喜欢吃面条，小雨不会用筷子，父母都忙着自己的事，自然而然就忘了教她。

房东阿姨来收租看见小雨手里捏着面条，把面条往鼻孔和眼睛里塞就是不塞嘴里，小嘴还一张一合地吃空气。

房东说：“咋不教娃用筷子？”

妈妈擦擦手一张一张数着票子递给房东说：“猫儿看人吃饭看看就会了。”

房东又说：“娃小，不知道嘴在哪里，要教哩。”

“看看就会了，娃儿多金贵？”

或许是对吃饱饭的执念，小雨在没人教的情况下果真学会了用筷子，虽然不是很熟练但起码会了。她吃酸菜面条吃得头往后仰，妈妈一个没注意，她就从椅子上摔下来，小雨眨眨眼把嘴里的酸菜用手抠出来，然后敞开嗓子嚎。

小雨算得上院子里最乖的孩子了，妈妈把她抱起来摇一摇哄一哄，再塞口老家带来的蜂蜜，小雨就不哭不闹了。

小雨在市里过的第三年，楼下刚搬来的阿姨生了个小宝宝，她蹬蹬下楼去看小宝宝。

“他咋不说话？”

阿姨捏着宝宝的手指小雨：“你说我才刚出生嘛，路都不会走。”

阿姨的老公给她拿了一个泡芙吃，香香的，大大的。小雨咬了一口，奶油跑到手上了。

她吃完泡芙舔舔手上的奶油，阿姨刮着她的鼻子笑她是小邋遢，小雨嘿嘿一笑跑到前院的大树上捉知了玩。

前院的大哥哥坐在大树阴凉地里边扇风边写作业，小雨没打扰他，踩着摇摇晃晃的板凳在树干上逮知了。

捉到知了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它的钩子钩住木板凳，然后按着知了的背把它的翅膀拔掉，知了就飞不了了，这是小雨在夏天限定的朋友。

要是不把知了的翅膀拔掉，一个不小心知了就飞走了。

每年夏天她都要在这棵树上捉好多知了，让它们扮演爸爸妈妈，但最后知了都会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没了翅膀的知了会逃到哪里。

她蹲在板凳旁边，也不嫌弃被踩过的板凳脏，趴在上面：“你看起来大大的，你当爸爸，你瘦瘦的，你当妈妈。”

“爸爸说：‘今晚你必须给我女子放狗熊看。’”

“妈妈说‘不行，不准看。’”

“爸爸说：‘你看我打不打你。’”

“最后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看《熊出没》。”

小雨把新朋友献给大哥哥，大哥哥说她是坏蛋。小雨连忙解释说不是坏蛋是好蛋，大哥哥笑了。

他转了转眼珠说：“我教你认字吧。”

小雨点点头，看了看作业本后又摇了摇头说：“我脑袋不舒服。”

大哥哥撕了张纸在上面写“小雨是笨蛋”然后教小雨：“跟我念，小——雨——是——”

小雨听话：“小——鱼——是——”

“天——才——”

“年——菜——”

大哥哥点点头说：“小鱼是年菜！”

小雨也装模作样点点头，高兴地喊：“笑鱼是年菜！”

小雨过完三岁生日的九月要上蓝天幼儿园。开学前一天妈妈和小雨商量得好好的，和妈妈分开绝对不哭。

结果她还是哭了，拽着妈妈的头发说不上学，把老师当成洪水猛兽，奋力挣脱老师想追上妈妈渐渐远离的背影。

小班人数满了，她就只能去中班。中班就小雨一个人在嚎，她觉得丢脸又感到害怕，眼泪里总是含着一泡泪，要掉不掉。

下午班上发了面包，她舍不得吃，趁别人不注意藏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妈妈来接她回家，她把面包掏出来塞给妈妈。妈妈拿着扁扁的面包，左看右看，也趁小雨不注意扔在路边。

她问小雨：“今天有没有作业呀？”

小雨说：“老师让我写名字呢。”

路过糖葫芦摊，小雨拽了拽妈妈的衣领说要吃水果葫芦。

那个时候水果葫芦很便宜，三块钱一串，山楂两块钱。

妈妈给小雨买了个葡萄葫芦，甜！

但是气温高，葡萄外面裹着的冰糖很容易化，小雨不得不张大嘴把它们一个个吞下去。

等回到家她的嘴巴被糖浆糊了个满，手也被糊在一起伸都伸不开。

她嚷嚷着：“妈，手糊住了。”

妈妈捏着她的手随意用纸擦擦便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小雨”俩字，小雨也照葫芦画瓢捏着铅笔写“/J\ 丙”，妈妈拍了拍小雨的脑袋说写错了，重新写。

“妈妈你给我买个作业本呗。”

“明天上学买。”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啥都不给我买！”

“嘿你个死丫头，供你吃供你喝就不错了，刚还给你买了个零嘴子吃。”

她不满地撇撇嘴，握着前院哥哥送给她的短铅笔偏头问妈妈：“妈妈，我想写你的名字。”

妈妈面色温柔地握住小雨的手，手部力量却强得很，让小雨本就不正确的握笔姿势变成一团，一笔一划，纸上很快出现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芳”，她让小雨照着她的字写然后便端着洗碗盆坐在门口择菜，小雨趴在圆桌上照葫芦画瓢，写了一会儿心思又飞起来。

她先在纸上画了一个云朵，云朵下面画了三个水滴，这是爸爸。然后又画了一个云朵两个水滴，这是妈妈。

刚画完第三朵云，妈妈就走过来打了小雨一巴掌，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写作业。

疼，泪落在第三朵云下面。

好了，这是小雨。

第二年的冬天，小雨多了一个弟弟。

刚出生的弟弟很白很胖，妈妈说他可比小雨好看多了。

小雨讨厌他，妈妈就是因为弟弟进了医院，医院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因为她总是生病，生病就要打针，但是有爸爸就不怕，爸爸会把小雨藏在怀里，身上不算好闻的烟草味会把她包裹起来。

小雨站在病房门外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弟弟，默默掉泪珠子，然后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进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逃跑。

当然后面因为不认识路又原路返回。

弟弟爱哭，小雨讨厌他哭。

有了他，小雨的芭比娃娃永远在地上。有了他，一家人睡不到一张床上，爸爸被挤到折叠沙发上睡。有了他，小雨早上上学喝不到妈妈榨的豆浆也得不到爸爸给的零食。有了他，再也没有人可以接送小雨上下学了，小雨一个人走在路上很难受，平时很短的路也变得漫长，她要一个人路过很多店面，一个人过火车的轨道，一个人过没有红绿灯的马路。

有了他，小雨的生活一团糟。

大班就不再上手工课和美术课也不玩游戏了，老师开始教一二三，加减法。

她年纪是班上最小的，脑袋也笨，口算题不能快速做出来，一道“4 6”磨蹭了半天。

妈妈边哄着弟弟边尖着嗓子一遍遍问她，到了后面也觉得烦，一巴掌扇在小雨脸上，然后抱着弟弟去菜市场买菜。

小雨懵了，滚烫的鼻涕和眼泪同时到达作业本，不是鼻涕，是血。

夜晚她听见爸爸压着嗓子和妈妈吵架。

妈妈尖锐的声音刮擦着她的耳朵，“不行！不准回去！你妈生病了让娃子回去干啥？”

这场争吵一直持续到石子大小的雨滴砸在出租屋的玻璃上，一声惊雷响起，争吵在弟弟的哭声中停止，丈夫翻身轻啧只留下妻子红肿着眼睛哄睡儿子，而小雨呢？没人关心她睡得好不好，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估计以后还是这样。

又是一声惊雷，妈妈带着哭腔：“只能回去一个！”

回去哪一个不言而喻。

于是当小雨被爸爸抱着塞到了小舅的摩托车后面，她终于没忍住哭出来，为什么不能选择她呢？

摩托车的轰鸣声响起，她扭头想看一看父母，或许他们想法改变了呢，但看到的只是他们拿着玩具逗弟弟。

阴天把枯草也照得灰蒙蒙，一两滴雨撒在小舅的头盔，他暗骂一声开始加速了，冷冽的风灌进小雨的宽大的衣服里，好冷。

她在紧紧抱着小舅的腰对他说：“舅舅，不要丢下我。”

小舅没听清，继续加速。

雨很快就停下来，只有小雨脸上的雨水证明了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