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缘何那处曾相见
远山岚霭氤氲,湖上烟波冷翠。
老船夫摇着桨,让这一叶轻舟,如花瓣随波流淌,不觉间已渡汀洲无数。
上束歉早已随着行船的起伏昏沉睡去,梦迷境里,又是熟悉的牡丹亭外,白纱帐下,眼前人的背影娉娉袅袅,上束歉想要牵住她的衣袖,却似近还远,难将捉摸。
忽然一阵呼唤,将他生生拽离了迷梦。
“醒醒,快醒醒,年轻人!”
上束歉幡然惊醒,茫然四顾,只见不远处的古镇城郭笼在山水之间,古今不辨,如梦似幻,一时间竟分不出自己是梦是醒。
“玉茗古镇到啦!”
上束歉听这提醒,像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那半部戏本,轻轻摩挲上面的绣像,回想梦中倩影,似与之重合,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他终于回过神,再环顾四周,行船已然进了古镇,河巷两旁皆是粉墙黛瓦的人家。老船夫还在随口哼唱,算不上字清腔纯,却在此情此景间别有风味。
上束歉收好戏本,笑问:“老船夫,你也会唱昆曲呀?”
“算不上会唱,就是会哼两句,”老船夫答道,“我们镇上有的是会唱戏的人。”
上束歉点点头:“听说玉茗古镇上的人,一半的唱戏,一半的听戏,是吗?”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唱的人少了,听的人也少喽。”
上束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老船夫,你认识一个叫做沈云天的人吗?”
老船夫尚未回答,忽然一阵童声吵嚷,上束歉寻声回望,只见不远处的拱桥上,几个小孩儿正叽叽喳喳地簇着一位少女经过。少女的面容未能瞧得分明,只看清墨色发丝与白衣翩跹,仿佛在哪里见过。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老船夫又哼唱了起来,上束歉却显然忘了其他,只把目光追随着那片似曾相识的倩影远去了。
待到靠了岸,上束歉也没再想起,之前的问题还没得到答案,便只朝着顾园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只见古色古香的房屋建筑,脚踩青石板路,身边杨柳扶风,街上行人的穿着也是中式汉风,处处透着仿佛与世隔绝的古韵。
上束歉几乎忘却了此行的目的,饶有兴致的四处观赏,直到被一个沿街拉客的生意人拦住去路。
“小伙子快进来看看,我店里的东西可棒了!”一边说着一边半推半哄地把人拥进店里,“快来快来,看看,你看这个,漂亮吧!”
“哦……不错呀!”
上束歉懵懵懂懂,一进店手上就被塞了个泥塑,还当真觉得东西特别好,真情实感地夸赞起来。
店老板眼睛一亮,一边不停地把各种小商品塞进他怀里,一边跟他套起近乎来。
“小伙子,看你的样子不是本地人呀,我也是外地来的没两年,你从哪儿来的呀?没准咱俩还是老乡呢。”
“哦,我从日本来的。”
店老板的脸色变了变:“呀,日本啊……没听出来,你中国话说得真好。”
上束歉笑了笑,直接付了钱,把塞进自己怀里的东西照单全收,一点儿也没还价。
店老板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想了想,又说道:“小伙子,看你是个好人,提醒你一句,这玉茗古镇上啊,要小心两个事儿。一是镇上有个老疯子,平日里还好,一听戏他就发疯,你可得离他远点儿。第二个就是,别跟别人说你是日本人,镇上的人不大喜欢日本人。”
“哦……”上束歉呐呐地点头离开,却说了一句日语的谢谢。
店老板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不会闹出点什么事儿吧……”
顾纪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房间里有些暗,他隐约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自己床边。顾纪知道自己已是时日无多,数月来缠绵病榻,一直昏昏沉沉,而今日他却异样的清醒,生命将尽,总有太多的过往在脑中放映,清晰如昨。
“云天……”顾纪握住老人的手,却在触及对方手臂上的伤疤时,被挣脱了去。
“云天……你还怨恨我吗?”
老人坐在黑暗里,似乎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放下吧,放下吧……”顾纪又拉住老人的手,望着那条伤疤叹道,“我们俩争论了一辈子,这到头来,我这论理的输了理,你这至情的也没过了情。我们都输了,都输了呀……”
老人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盯着自己手臂上的疤痕,越来越惊惶,嘴里不停念叨着:“我不唱,我不唱,不唱……”
顾纪只觉得气力不继,猛地咳了阵子,等歇停了再看时,哪里还有老人的踪影,眼前渐渐昏暗。
恍惚间,自己又回到了戏台上,青葱韶华,灼灼风流,那时他总会唱串那句“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云天师兄便在一旁得意大笑,说是自己所作的戏本太好,竟然能扰串了师弟牡丹亭的唱词。只有宁秋师妹不理会他俩的斗嘴,自顾自地练着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不知过了多久,顾纪被孙子孙女的哭声唤醒,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耳畔嘈杂着忆梦中的唱念和笑声。
“人生这出戏,太难了,我要下戏了……”
顾纪叹了声,像是把所有气力一同叹了出去,便将自己沉入永恒的梦中,梦里还是青葱韶华,自己唱串了词,被师兄笑话着。
“但是相思莫相负,人在花落梦深处……”
顾老爷子去了。
任凭顾家兄妹如何悲恸,逝者如水,无论生命、韶华还是过往,终究一去不返。
等顾家兄妹走出房间时,却正撞上一位少女站在门外,也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墨夕……”顾斥军沉痛道,“爷爷已经去了……”
少女却不发一言,径直走向顾老爷子的遗体,轻轻盖好老人仪容,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便又转身离去。
顾爱平见状立刻起了怒意,刚想要追出去,却被哥哥拦住,她怒道:“我非得找她好好说道说道!”
说罢甩手追出门去。
“邬墨夕!”顾爱平拦住少女,“爷爷他老人家说过不办葬礼,只想他培养出来的昆曲班子送他一程,七天后我们在老戏台上戏,你怎么说?”
墨夕白衣披发,此刻只低了头不做声。
“你他妈有没有良心!”顾爱平忍不住推了她一把,“我爷爷那么看重你,我们这些亲生的孙子孙女他都放在大班里学戏,唯独就给你一个人小班上课,想要手把手教你一招一式一眸一笑,你那时候不领情也就算了,现在他老人家死……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了,你连登个台给他老人家送个别都不愿意!”
顾斥军拦了拦顾爱平,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登台,可我爷爷觉得,你是我们当中最有资格登台的人。你能为他登一次台吗?”
墨夕抬起头,双目微红,眉间紧皱,满是伤恸与为难,她看了看顾家兄妹,终究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这个狠心的死丫头!”顾爱平望着她的背影,恨恨说道。
上束歉总算寻到顾园,却吃了闭门羹,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有人回来,只好先行离去。
天气炎热,他抱着一堆工艺品,正走得有些疲累,忽然耳畔似传来若有若无的唱曲,待寻得近了,隐约正是一句:“是那处曾相见……”
上束歉抬头望去,正看见青石墙头,一位少女坐在上面。乌发白衣相衬分明,她面容如玉、颜色清冷,双眉罥烟仿佛笼着永不得开解的悲愁。脑中忽然闪过梦中女子的侧影,浓墨重彩的戏梦中人转了身,分明正是眼前少女的模样。
上束歉痴了,呆呆的望着她,一眼经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重逢,不知多久,发现她正为难地望向自己,才终于想起来打招呼。
“那个……你在上面干什么?”
少女略显窘迫:“这是我家……我忘了带钥匙。”
上束歉痴痴道:“是么……”
少女满眼求助的望向他:“我……我下不去了。”
上束歉痴痴地笑着:“是么……”
少女见他再无下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四下望了望,再不见其他什么人,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求助:“你……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上束歉还在痴痴地笑着望她,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哦,哦,好的!”
他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爬上青石墙。石墙不高,很容易就到了墙头,他与少女并肩而坐,却又忍不住凝望着她痴笑了。
少女望向上束歉,见这少年人长相文秀,齐肩长发简单束着,衣着儒雅、气质干净,此刻的笑容虽然有些痴傻,却意外地暖人心扉。
她不禁对他心生好感,对着向自己递来的手,没有太多犹疑,只牵住了,让他扶着自己,顺着墙头走到一边的亭子里。
亭子缀着白纱帐,清风拂过,纱帐翻舞。
“谢谢。”少女笑容里略带羞怯。
上束歉笑着,伸出手去:“我叫上束歉。”
少女停住了想要握手的动作,敛了笑意:“日本人?”
“是的,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面上的冷色更甚,少女作出逐客的手势:“你可以出去了。”
上束歉对这突然变化的态度有些莫名,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行了个礼,便被少女领着离开。
“走好不送。”
不顾上束歉委屈的目光,少女直接关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