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牢狱在西北角,厚厚的石壁中长燃油灯。
几步挂壁一盏,不甚明亮,更显阴冷。
好在并无难闻气味。
待是走过几重把守甬道,林瑾本该是随着衙吏穿过数个牢房长驱直入最里处的刑讯暗室。
但半途少年忽而顿住脚步。
衙吏回头看的时候就见林瑾在昏暗中脸色也白得吓人。
瞬时大惊。
“郎君,你怎么了?”
问出口,衙吏才想起件事。
——来时路上他请示少年来历时,少年指了指喉咙摇头。是个哑的。
这可把衙吏急坏了。
虽然现下还不知少年是何身份,但仅看其锦衣玉貌还与谢凝云相识……
不是哪家贵公子就是贵人身边受宠的。
即便他在凑近后十分确认这人绝对是男子。
可生得这一副好相貌,做男做女都不影响惹人喜爱。
……这好生生的一个贵人,可不能偏偏在与他独处时出了事!
这厢衙吏在无法交流且看少年毫无反应的模样时惊惧不定。
那厢林瑾终是在耳畔不停响起的一声声“郎君”中回了神。
动了动一瞬就麻木的指尖,抚上慢慢缓下来的心口。
林瑾急促地小喘了口气。
又是害怕……
扫目过一间间空置的漆黑牢房,回想着刚刚出现在脑海中的零碎画面,林瑾眼中迷惘。
他坐过牢吗?
过往的记忆碎片似乎会在见到相似情景之时出现,伴随着那时的情绪,偏偏又不浮现全貌。
这种感觉着实让人不好受。
还有。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不舒服吗?郎君不若回外面等着,我去请示小侯爷出来相见。”
在五感回拢后,衙吏的话声变得清晰。
闻言,林瑾想起来意。
不再思索过往,他摇头。
少年又恢复了平静神色,有了生气的肤白不再渗人。
衙吏松了口气,忙是继续引路。
往里再多走段路,牢房中才出现零星的囚犯。
有睡了的,有没睡的。
许是关押太久了,而牢狱里辨不清昼夜。
在又穿过一条甬道后,终是到了刑讯犯人之处。
因要记录流程,这里灯火更亮些。
于是林瑾进来时就看见了谢凝云。
……素来淡漠得似要出尘的人此刻手握巾帕,擦着满手血渍。
衣摆上、眉眼上溅射的鲜红被身后烛火照不到的冷暗寒冽映衬鲜明,阴鸷嘲弄在眸中还没来得及抹去,生杀予夺似只需他覆手。
这一刹睥睨在谢凝云抬眼望来时奔溃殆尽。
如梨花消融冻水。
朗隽身姿大步走来,身影半数笼住林瑾。
“怎么在这里?”
没靠太近,因顾虑身上血气刺鼻。
但不妨碍直勾勾的目光近似贪婪舔舐过少年白净软乎的脸。
平日多见的清淡神色在方才的对比下像是添了柔情,甚至炙热如烈火。
……应是错觉。
没急着回答谢凝云,林瑾先探头看了看谢凝云身后。
刑架前还有几个人影使动刑具的声音,可受刑的那团漆黑没有响动。
“心疼了?”
没得到回应,上方又落下话声,仔细听似乎有点不满。
顾不上辨别话中情绪,林瑾一惊:胡说什么?
“那你为何一进来就看他?”
少年如惊兔,惹人想捏住后颈。
再戳戳颊肉。
不过手上还有血腥气,谢凝云便只眯了眯眼。
……一点血珠顺着薄薄眼皮挂到睫尖,瞧着只需要一个眨眼就可能渗进眸中。
林瑾也不知道谢凝云是没感觉到还是在生气。
少年无奈:明明我一进来先看的是你。
一边说着,林瑾一边拿过谢凝云手中的巾帕。
捏着干净的一角细致擦过面前的眼眉。
林瑾又说:别动。
本来就没有动作的人呼吸也轻浅起来,低着脸,乖乖任矮了小半个头的少年擦弄。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为林瑾引路的衙吏虽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
但在看见这一幕后心中瞬时明了。
喉咙咽了咽,旋即衙吏提灯折回。
此间室内本就不止两人,多一个少一个并不引人注意。
在将谢凝云面上血迹擦去后,林瑾环顾了一圈。
还不待他寻地方放下巾帕,原坐在明灯案前执笔的一名衙吏忙是上前接过,又邀坐。
“小侯爷、这位郎君,站着多累,快坐下说话,我去给你们添茶。”
有了谢凝云的名头,衙吏们的眼色倒都变得极好。
不过书案上的记录显然还没完成,毕竟刑架那边动静还在继续。
林瑾此来不是为了打扰人办公的。
便摇了摇头。
“继续记录,不必管我们。”
谢凝云也随之向人微微颔首,而后转过头看林瑾。
“跟我来。”
穿过幽暗甬道几步,林瑾跟在谢凝云身后听见锁链声响。
而后,二人进入一间牢房。
随着谢凝云用火折子点燃油灯,林瑾入眼就见此处牢房不同于旁的草席牢房。
此处显然是用来关押身份贵重之人的地方,有素简木床与案几团垫。
林瑾也不客气,坐在了木床上。
拍了拍身侧。
谢凝云坐下,再次问。
“你怎么会来?”
林瑾说:此事说来话长。
口型顿了下,谢凝云挑眉等待。
而后见少年嘴巴开合。
林瑾: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刑审苏行瑾?
他记得苏行瑾不是苏家满门抄斩的余孽吗,早该死了的人如今抓住该是要斩立决吧。
为何还要将人留有一命用刑呢?
虽然……很解气。
不过他更好奇。
“他还有命案在身。”谢凝云说,“在他问斩之前总该让周锦的父母知晓尸骨下落。”
“现下在刑审的人就是周锦双亲。”
先前谢凝云说过此事来龙去脉,林瑾了然点头。
还是不解:人之将死,他难道不愿再死前交代吗?
谢凝云:“他已经交代了。”
林瑾:“哦……啊?”
林瑾:他都交代了,为何还要用刑?
“于他而言,死太轻松了。”斟酌着,谢凝云看着少年故作只是好奇的样子,淡声说:“何况我还答应过你。”
等抓到苏行瑾就好好给林瑾出口气。
“啊……”
林瑾目光闪避一瞬:你还记得啊,我都忘了。
才怪,没忘。
“我让人在北地寻了只最乖顺的信雁,还有祛疤的药膏。”
谢凝云又说,“东西在送去临京的路上,待你回家了就能看到。”
少年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了。
偏生嘴巴里嘟囔着:知道了,速度还挺快,不过我又没催你,你下回别总是忙着公事还分心。
“不过半日没见,和谁学的口是心非?”
忍无可忍,谢凝云捏了捏嫩生的颊肉。
连不许他和边羽交好的话都说得出来的人,现在演着什么欲拒还迎。
“谁又告诉你做这些就会分心公务?”
痒!
林瑾不满钳住摩挲在脸侧的手。
他道:我这是关心你!天底下好多儿郎都仰慕你这个少年英才呢,可别为我办坏了件事到时惹得天子不快,坏了你的名声。
无端端的,少年脸色跟翻倒的染料般。
才满意没一会儿,又成了醋缸相。
握在手上的纤细指腹很是用力,隐隐还带着不稳定心绪的颤意。
黑色的,如蝶翼的长睫一簇簇微微扇动。
静静凝视片刻,谢凝云忽问,“为何心情不佳?”
伴随侧过的身躯倾斜,刹那近到仅有呼吸间。
……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似乎有温度,回暖四肢百骸。
林瑾缓吞吞地,故意将口型做得模糊不清回话。
他说:我没有。
湿漉漉的眼还是清晰了答案,两道透明泪痕蜿蜒而下后林瑾还没有感觉。
直到谢凝云伸手来拭,却被死死攥紧。
只好抬另一只手屈指抹净。
惊心动魄的艳丽中垂落细雨依然是惹人怜惜的,但少年落泪的模样一次比一次平静。
不见委屈。
偏让人揪心更甚。
“别嘴硬。”
柔软的唇肉相贴一瞬,似鸟雀啄食,却带着安抚的气息。
还没完,脸颊一侧不受控制又滚出的一滴泪也被炽热的湿濡燎过。
在舌尖的涩咸味中,谢凝云看着少年愣愣将上午一别后的事倒豆子一般说个干净。
包括起夜吃面、与林峄对话,及听客栈侍从说起看到他进城才找来的缘由说了。
“所以是因为和兄长吵架了,自责直言直语太过伤人,才在来寻我时变得拐弯抹角?”
若不是因为自责,谢凝云便就猜不出少年为何说话迂回曲折了。
林瑾:“……嗯。”
并不是。
林瑾并没有自责,只是在今晚格外想试探他这个好兄弟有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好在他切实被谢凝云在意着,对他的承诺一个都没忘记。
什么林峄什么家人,就更不重要了。
“竟不知你的次兄对你态度如此恶劣,今天你做的很好,不必自责。”谢凝云说,“更不必改变你率真随性的样子,保持现状就极好。”
率真这个词……勉强能沾边吧。
林瑾点头,“好。”
“还饿么?”谢凝云又问,“县衙夜里厨房也有人,要是还饿可以让人做点你想吃的。”
林瑾摇头:我在客栈吃了四碗面,不饿了。
“那现下去茶室歇会再用点糕点吧,吃些甜的。”
谢凝云看着林瑾还微红的眼眶,垂眼掩去泛冷眸光。
起身熄灭烛光,借牢狱高窗粗栏之间冷月照明。
在两人并肩背离刑讯之处前,林瑾还回头看了眼身后幽暗甬道。
“可是想去见苏行瑾一面?”谢凝云注意到了少年动作,驻足询问。
恰是停在一束寒光旁,而半数月映照少年肩发,半数映照耳垂过唇角下颌。
林瑾迟疑点头:我想看看你怎么为我出的气,你……能不能再去出一遍给我看?
不得不说,刚才第一眼看见谢凝云染血擦手的模样。
着实有几分将帅肃杀之气。
仿若隐隐见其着银盔铁甲浴血征战之时。
然后……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他。
为了讨他弯眼笑一下。
……如果完事后谢凝云再屈身在他膝前仰首祈得他净面就更好了。
眯着眼,林瑾光是想想就有点兴奋。
“不能。”谢凝云却拒绝,“他浑身上下已经没一块好肉了,瞧了入睡会梦魇。”
林瑾撇嘴:我又不是稚童,怕什么做噩梦?
“真不怕?”
林瑾:……算了。
这事说不准。
恹恹着抬步欲走,又被欺身进一步的谢凝云挡住。
他身上血腥气消散很多,纠缠着淡淡冷香气。
怪讲究。
挺好闻。
林瑾抽动鼻尖闻嗅时,眼皮被吐息拂过。
“有件事我很好奇,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林瑾抬眼:什么事?
“周锦为什么会提出要以玉玺换你这件事,你知道缘由吗?”
林瑾点头:知道。
“可否告诉我?”
林瑾:你既然好奇,没审他吗?
谢凝云遗憾:“如何审问他也不说。”
林瑾想了想,据实相告:他说想和我做对野鸳鸯,对我有非分之想。
“是这样么……”谢凝云的声音低了下来,“真是意外。”
林瑾:我也挺意外,莫名其妙说什么和我很像,讽刺我后还想和我结为契兄弟名为兄弟实做夫妻……真他老子的该死!恶心!
一想到林峄这半天的态度,再想苏行瑾说的那些曾经动摇他的话。
林瑾就气不打一处来。
竟然真的是讽刺!
苏行瑾是一早知道他的亲兄长们不喜爱他才提出什么契兄弟的说法诱他动心吧?
呵,可惜失策了。他才不惜得。
“不要说脏话,有辱斯文。”
说话声突然轻下来,像咬着耳朵,气音如小蛇钻入肺腑,从内到外地痒。
林瑾抬首借高窄窗光看谢凝云,撇了撇嘴:哦。
眸色平淡地看少年显露些微懊恼神色,谢凝云动了动唇。
无声。
林瑾: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很忌讳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
谢凝云漆黑的眼瞳在素来淡漠无波的谪仙面上深沉。
林瑾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他反问:有什么好忌讳的?
兄弟情肯定没忌讳,不过苏行瑾这种不行。
太莫名其妙了太扭曲恶心了。
林瑾补充:反正对你肯定不忌讳。
谢凝云忽然笑了,眼眸晕出温和。
很浅的笑意,很好看。
……笑什么?
嘲笑他被男人看上了?
少年突然也笑了,阴恻恻的。
谢凝云挑眉,不待揣摩林瑾何意,就见剔透清光占据双目。
“…!”伴随着唇上刺痛。
又被咬了。
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林瑾在泄愤后就得意洋洋地快速撤离。
哼哼,这一招他也学会了。
毕竟打也打不过,在与人羁绊加深使人言听计从前。
他始终无法以想要的办法‘惩罚’谢凝云。
但谢凝云似乎很愉悦。
……缓慢流动的温热不多时就被一串急促脚步声打断。
是姜县令来了。
他已经从报信的衙吏那儿知道了来龙去脉,隐隐猜到了来人。
于是在看见林瑾的时候没有惊讶,只拱手告罪。
“下官已然将今夜惊扰林四公子的两人除职,是我治下不严,还望林四公子恕罪。”
把冒犯的人打也打了职务也丢了,林瑾对此早就气消。
对姜县令更没必要生气。
他摆摆手,这事就算过了。
-
五更天明,鸣鼓解禁。
才从牢狱出来,林瑾就发觉该走了。
打消了吃点糕点再休息一会的计划。
林瑾向谢凝云挥了挥手:该回客栈了,到了临京我给你传信。
不待谢凝云回应,少年轻快身影就向县衙门口走去。
忍不住伸手,将人发尾勾住。
林瑾受痛捂头,回身不解。
少年恼怒:干什么?
“抱歉!”
上前覆住少年手背,包裹着揉了揉,谢凝云道:
“想问你要不用了早膳回去?”
自然亲近的姿态让林瑾有点留恋,但还是摇头:林峄不知道我来找你了,他说食时就要启程,我得赶在他起来前回去。
“我派人去客栈知会一声。”
揉着,带着薄茧的手指不知不觉插入纤细指间。
下一瞬林瑾抽出手猛摇头:不要!
谢凝云垂手袖中,碾了碾指尖余温,“好不容易见到,不想多见一会吗?”
林瑾无奈:不是不想,只是你不知道,林峄的嘴忒刻薄,他说话我不爱听,可以装聋不回应但毕竟不是真聋,他若知道我来找你肯定又要说‘你居然也能交到朋友’,烦人得很。
揍又揍不得。
“确实刻薄,实在不配为你兄长。”想起方才林瑾红着眼眶说过此事,谢凝云沉了声。
虽说林瑾确实名声不大好,但他不曾想亲兄长竟会毫不掩饰地在林瑾面前这般恶语相向。
见谢凝云居然因为自己的话变了脸色,林瑾眼前一亮。
他趁热打铁,又说:你也知道我现在还失忆着,加上这几个月没收到过爹娘的信,我其实有点害怕回临京。
“害怕?”
“嗯嗯!”
“怕什么?”
怕家里人可能……可能不待见我。
少年委屈巴巴地反手拉住谢凝云,抿了抿唇。
期期艾艾:所以要不……索性从今天开始我就跟着你吧,现在就上任属官,等你回临京我再回一趟家。
越说越觉得这个计划可行。
林瑾眼眸锃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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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