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你身上应该受了不少伤,我来给你上药,还请自行将伤处露出来。”
并未被突兀撞入眼中的颜色惊神,来人淡漠续话。
说着,他将室中案几端来,在榻前屈膝挽袖。
拧了块铜盆中的巾帕。
一切都备好。
半晌,却不见榻上人动作。
他也不等。
兀自就将那攥紧被面的手拉过来,不轻不重地擦拭着那纤细手背上混着泥渍的伤处。
昨日就端来的水此刻冰凉无比。
擦在肌肤上正好镇了些本就不明显的痛意。
分明这人力道不大。
林瑾愣愣盯着他,却不知为何心绪涌动,鼻尖猝然酸涩难忍。
一滴泪没入被面时,恰好被男人捕捉。
他顿住动作抬首,冷淡眸中盛着不解,“弄疼你了?”
窗外明光映着室中寂静的对视。
林瑾坐在床榻上,可以清楚看见膝前眉眼俊美的男人望来的眼里没有分毫厌恶之色。
压下心中奇怪的情绪,他摇了摇头。
然后张嘴做口型询问:你是谁?
发出意味不明的“呃呃”声实在算不上好听,林瑾在意识到后就不再选择出声了。
但其实做口型也不一定能让人看懂。
所以林瑾说的时候,还用没被拉住的那只手指了指男人。
其实他知道男人是林逄找来的。
但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
话说他记得刚刚还听到林逄说学宫不允侍从入内。
也就是说林逄找的人只能是学宫中的。
是学生,还是老师?
为什么不讨厌他?
“谢凝云,林逄的朋友,也是今年刚来学宫的学生。”
看懂了口型,谢凝云淡声回答。
特意补充的后半句是想着先前未与林瑾有过交集。
或许其人至今都不知道他们为同学。
说完。
他又执过林瑾的另一只手擦拭。
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又思及林逄是三个哥哥中唯一对他有些关心的。
放心了的林瑾便乖乖地将衣袖挽起,让人给他手臂上的伤口也清理一下。
……他原还打算不管这些伤呢,待会儿用水洗洗就行了。
不过既然有人主动来给他上药,他也乐得享受。
手上擦拭的动作算得上轻柔,且很熟练。
林瑾垂眼,看屋外隔了窗纸投进的一束日光恰好斜照在谢凝云握着巾帕的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目光寸寸缓移到宽大手背,可见其上隐隐有淡青色蜿蜒隆起。
非是握着巾帕的力道有多大。
而是不必用力便就存在其上。
莫名地,林瑾吞咽了下。
而后慌乱抬眼看向谢凝云的眼睛。
见人没有望来,他松了口气。
又将视线定在了那双冷冽的眼上。
起伏有致的骨相,覆在其上的皮肉无有赘余或清减。
分明通身绕着浅浅生人勿近的矜贵清冷,可手中的动作却一丝不苟,没有分毫糊弄怠慢。
似乎……
真的不讨厌他。
这人虽是因他那便宜三哥才来,但其看起来一不缺钱二不像方才屋里那些拜高踩低的人。
毕竟只有这一人愿意来为他上药。
想来谢凝云这人与其冰冷外表不同,是个心地良善之辈。
还是今年刚来学宫的学生……
除了忘记所有人和一些事外,林瑾脑中其实还是有点不重要的记忆的。
比如他记得怎么说话写字、穿衣吃饭……以及,记得他需要上两年学,这是第二年。
在学宫读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交好的同学,林瑾其实有点挫败。
但他觉得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便只能是因为被厌弃的可怜身世了。
林瑾其实也很难相信偌大的学宫中居然会连一个来帮自个儿这个受伤昏迷的同学处理伤口的都没有。
但事实就是如此。
直到谢凝云来了。
此人应该还没来得及盲从众人的拜高踩低。
嗯……
或许是不需要。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有谢凝云来了。
一想到眼前这个人的到来只是暂时的,眼前陡然又模糊起来。
林瑾忙是抬头想把眼泪憋回去。
“既然不疼,哭什么?”
谢凝云注意到了林瑾的动作,不禁蹙眉。
林瑾低下头看他,动了动唇。
他发不出声,而眼睛一眨,泪珠子就掉了下来。
好一副欲语泪先流。
“……别哭了。”
室中静默一瞬,终是以谢凝云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塞在林瑾手中让他拭泪为止。
这一举动十分寻常。
林瑾的眼泪却更盛。
单手用帕子不停地擦着眼泪,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然后心中唾弃自己。
不是,他哭什么呀?
可能……
他是感觉到了难得的关心才会哭?
想到这里,林瑾又抿了抿唇。
有点难过。
看来他从前真的很惨。
所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就能让他这么不舍。
另一只手上忽然传来清凉的感觉。
是药膏点在伤处。
林瑾掀眼望眼前那张正凝视他伤口的清绝冷淡面容。
鬼使神差……
不。
下定决心的,林瑾伸手轻轻扯住了谢凝云的袖角。
他说:我叫林瑾。
他说:你能不能和我做朋友?
眼前少年是林氏四子,照理来说相貌该和林逄及两个兄长一般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偏生不知为何,他容貌肖母偏多,骨架还因不足月生产而比寻常男子小上一些。
刚刚哭过的白皙面上有半截水痕蜿蜒至小巧的下颌,眼下薄粉连着鼻尖成片晕开。
称得上昳丽的眉眼汪盈,似花照水般十分可怜。
来了学宫两月,谢凝云还是头一遭看见林瑾露出这副模样。
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奇怪,他蹙眉,心绪有点复杂。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初来学宫第一日在桃林见到的那个以一打三的人应该就是林瑾吧?
那时他独自闲走熟络学宫,行至桃林时偶遇斗殴之事。
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一个瘦削少年将三人打趴下,而后踩着其中一人的脸不停地碾。
待他走近,只见少年似有所觉转身。
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容露出,怔忡。
你——
少年仰看来的面上,辨不清是天生还是血染红的唇无声的口型很容易辨认。
他只愣了瞬,继而恶狠狠地威胁,即便静默也如浓夜里龇牙的野兽:
你看什么看?再看老子的拳头可不长眼!
口型是这么说,但少年连手臂都没抬起过,只在转身又狠踹一脚地上的人后,很快跑走了。
地上的人还是谢凝云去唤来医士救治的。
也就是那天,谢凝云知道了打人的少年叫林瑾。
是临京丞相家盛宠的、无恶不作的第四子,是个哑巴。
这个小霸王在学宫乃至整个临京都恶名远扬,常常看谁不顺眼就揍谁,打起架来还不要命,仿佛不会疼一般。
至于哭?根本没人见他哭过!只有他把别人打得哭爹喊娘的份。
所以……
思绪收回,谢凝云看着眼前眼眶红红可怜巴巴等着回应的少年。
他是林瑾吗?
话问出了半晌,只见眼前人皱眉凝视自己一语不发。
林瑾有些着急。
这谢凝云是没看懂还是不愿意呀?
林瑾又抬起纤细手指。
指指谢凝云,再指指自己,然后……
‘做朋友’该怎么表达?
少年的手顿住。
“不用比划,我能看懂你在说什么。”
谢凝云打断了他。
林瑾:喔。
眨眨眼,他垂下了手。
但另一只拽着谢凝云袖角的手没松。
既然知道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不回答?
林瑾看着谢凝云的眼眸十分不解。
难不成他是猜错了,这人其实也是讨厌他瞧不上他的?
……莫名更委屈了。
爹不疼娘不爱兄长厌恶又不都是他的错。
凭什么这些人还要因此欺负他?好不容易来了个心善的人也因此顾忌。
眼前的少年好似知晓如何哭才最是可怜。
紧紧抿着唇无声地任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偏生朦胧水眼还定定与人对视着。
先前因为肌肤太过白嫩而红肿得十分可怖的伤已经养好大半,只余细微一道被刮破的痂痕。
现下淌着水痕,犹显软乎。
谢凝云眸色却倏尔冷沉。
看见熟悉的伤口。
他能确定眼前的人就是林瑾。
林逄走时说了,他这个四弟的脑子好似摔不好使了。
但是性子依旧恶劣,小心些总没错。
再思及自到学宫后每每遇上林瑾,他总用阴恻恻的目光窥视着自己……
谢凝云没空陪小霸王玩一些无聊时解闷的小把戏。
“还要哭多久?”
他收手,将袖角也抽走,“等你哭完了再上药。”
疏淡语气重没有任何不耐烦。
只是太过漠然。
冷冰冰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还是想哭,好像要在这个人面前把所有委屈诉尽。
但林瑾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只好用力忍住。
用半湿的锦帕重重在脸上胡乱抹了抹,林瑾抽噎着伸出受伤的手臂示意。
他哭完了,上药吧。
指关节和手背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现下唯剩手臂上需要抹药。
手腕被谢凝云握在有些粗粝的大掌间,显得纤细。
方才被人拉住手指的时候还不觉,现下被触碰到了腕上更为细嫩的肌肤,林瑾才感觉到谢凝云的手很硬。
都是陈旧厚茧,握着他好像套上了枷锁。
等药上完,谢凝云将案几归复原处。
临走前,他留话:“学宫课业繁重,既然醒了,你最好明日就来听学,身上的伤今后可以自己处置,记得每日都上一次药,若实在有不便之处,再来寻我。”
室中浮动微尘,随着利落离去的身影远跃几寸。
恍惚折光晃眼。
林瑾抬起手挡了挡,才是不经意地看到了手背伤势。
“呃!”
怎么伤的这么重!
他左手背上全都皮开肉绽,擦干净上了药后猩红一片。
难怪谢凝云刚刚问是不是弄疼他了。
疼么?不疼的。
就还挺可怖的。
-
昨天谢凝云没有回答他的请求,还留了那样一句明显表示‘没事别来招人烦’的话。
林瑾也不强求了。
只是识文读字听懂话为本能记忆,该去哪儿上学可不是啊。
还有,他饿了。
鸡鸣后就爬起来换了身衣衫坐在屋外小院里,林瑾捂着饿得疼的肚子眼巴巴看着隔壁的房门。
不得不说,学宫还挺尊重人的。
学生都是单人单室,两人共用一方小院。
这是林瑾按照院中格局及通过林逄的话猜的。
看着隔壁亮起的烛灯,林瑾等啊等。
终是在天光大亮后火光熄灭,才看见人出来。
那人一身素旧衣衫,下摆都磨了边。
连他这个在家不受宠的穿的都不如。
昨日林瑾没在人群中见过他。
想来此人应该不会看不起他,他们好歹还在一个院子同住呢。
突获意外之喜,林瑾眼眸亮光迎上去。
他说:同学,你……
话还没说完呢,就见那人见鬼一样一脸惊恐地脚底抹油跑出了院子。
林瑾急了,忙跟两步。
“呃呃!”
别走!
挽留在口中只发出含混不清的两小声响,并没有留下人。
谢凝云进来时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眉心几不可闻地蹙了蹙,他现在才相信昨天回去路上听到的议论。
林瑾失忆了。
不然向来是浑身戾气张牙舞爪的人怎么会一夕之间尽数收敛?
还向人露出这种卑微的神色?
林逄没和他说过此事,许是不信。
说来他原也不信,学宫内更是无人相信。
顿住步伐并未靠近,像是怕人难堪。
谢凝云默了会待被发觉,才说:“跟我走。”
总归是答应了林逄。
伫立在院门口的人身姿如松,疏淡眉眼浸染着微光。
话毕就转身迈步。
不明白谢凝云为什么又来了,现在显然不是询问的时候。
乍然柳暗花明,林瑾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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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宫庞大,建于一座山下。
仰看青山巍峨,俯撩清水潺潺。
三月天,花红柳绿。
苑林路中三两结伴不少人。
林瑾亦步亦趋跟着谢凝云时,觉察到了不少看来的目光。
或是窃窃窥视好奇,或是冷眼看来。
无一例外都算不得和善。
他垂下头,装作看不见。
直到入一堂中,有许多案几规矩排列,其上布满膳食。
谢凝云开口:“你的食案在首行左四,执箸便不可余剩、不可多食,一日三餐都在此处过时不候,用完后就去文竹堂温书,食案有侍从收拾。今日你用完膳后先来寻我,待你知道路就自行上学。”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没事别招人烦。
林瑾乖巧颔首。
去找到自己的食案。
落座时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哼嗤,他没在意。
真的太饿了,没有任何人记得要给他吃东西。
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将案上食物都塞进口中咀嚼咽下,才感觉到如火烧般的腹部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