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澜这几天有点忙。
当然她鲜少有不忙的时候。
这几年玉澜从监国到逐渐掌握实权,从被几个世家牵着鼻子走到现在在朝堂跟几个老家伙斗智斗勇掰手腕子,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她倒是有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大气魄,但斗得久了难免也想休息放松一下。
有时候玉澜也忍不住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呢?你说为什么呢?自古人们追逐权力就是为了享受权力带来的特权和富贵,怎么到她这,就总是劳心劳力的。
这要是说监国长公主日日为了政务累得腰酸背痛苦不堪言,说出去谁信啊?玉澜自己都不好意思信。
玉澜如此想着,随着手边的事情暂告一段落,她终于松了口气,对旁边研墨的檀喆说:“我要出去。”
檀喆以为她要去陶华园走走:“你要坐步舆?”
“我说的不是去陶华园,”玉澜知道他误会了,瞟了他一眼,“我是说,明天我要出宫去外面。”
檀喆默不作声,她既然对他说这件事,肯定对他而言就两个选择,要么让他在宫里守着,要么就是陪她去。
玉澜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慢悠悠道:“你陪我去呗。”
还以为檀喆会和以往一样矫情一下,不想他答应得极痛快。
“好。”
他回得太快,玉澜竟还有点不适应,不由得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跟以前一样先拧巴着说不去呢。”
檀喆看她一眼,也笑,笑得玩世不恭,慢条斯理地回:“总是让你猜到套路那不就没意思了。”
玉澜的脸刷地沉下去,看他一会,又不由露出一个冷笑,哼,这人见惯胭脂红粉的姿态真是永远都消不去。
檀喆看她沉了脸不高兴,知道她这是又想多了,她老觉得他这人桃花旺盛招女人喜欢,是以他有时说句轻松的话也能让她警觉敏感。
“你想去哪?想出洛阳城?”
他主动打破这短暂的冷场,也在开口的瞬间感觉到两人这几年相处下来的彼此适应。
玉澜也没在这话上跟他多计较,他问她也就回了:“去南市和北市看看。”
檀喆眉头微皱:“那地方人多眼杂,侍卫不太方便保护你啊。”
玉澜一挑眉:“所以我们是悄悄去嘛。”
檀喆:“……”
他懂了,她根本就没想带侍卫。
他叹口气,叹得很认命:“好。”
他这么听话,玉澜又满意了,她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檀大人要是一直这么乖巧听话就好了。”
檀喆闻言哼了一声,声音挺大,是故意让她听见的,他把砚台给她归置好:“我要是唯命是从听你话,估计公主又觉得我无趣了。”
玉澜挑眉:“瞧你这话说的。”
但她到底没反驳檀喆。
因为说的也没毛病。
第二天,玉澜连云舒珞明她们都没带,由檀喆接她出了紫微城。檀喆这一路上又是车夫又是保镖,护送玉澜先到了南市。
玉澜换了男装,她眉眼英气,扮上男装看起来形貌俊美风流,挺招人的。
玉澜深知自己男装扮相很俏,每次男装特别喜欢拿个扇子做出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
本来她自己看起来就是个英俊少年郎,檀喆又更不用说。是以两人走在南市路上,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忍不住看他们两眼,有的女郎看到两人走过来,还会羞涩地扭过头去,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檀喆第三次摁住玉澜想调戏姑娘的手,终于忍不住抽走了她手里的扇子:“小公爷你自重啊,自己逛着看就行了,可别招蜂引蝶。”
檀喆抽走扇子仿佛抽走玉澜的灵魂,她两手空空,终于歇了那份戏弄姑娘的心思,撇撇嘴:“光看那多没意思。”
“调戏姑娘就有意思?”
玉澜瞪大眼睛,觉得这话从檀喆嘴里说出来平添许多趣味,她都给逗笑了:“你说有没有意思?”
檀喆知道她是调侃自己,也不回话,只护着她别被来人撞到。
走了一会,玉澜都觉得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冷不丁听到檀喆说:“你要非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是容我解释一下。”
檀喆看向她,正好遇到玉澜的眸光,但他没躲,甚至以往笑微微的模样都没有了:“我当初去教坊只是为了科考形势所迫不得已去的,我在那可规规矩矩什么都没做。后来我也没去过。”
玉澜皱眉瞅了他一会,她多少有些为他的解释而心悸,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不解。
檀喆虽然没把话说透,但玉澜听懂是什么意思。
每年科举的省试,学子齐聚京都。但这礼部主持的省试是有门道的,名次什么的不是只看你交的那张卷子。
比如有的学子省试之前在地方就已颇有名气,多少落个才子名声,这样的学子参加省试前就已经被礼部或者其他官员关注到了。
当然,关注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入殿试是另一回事。有的才子因为有些才气,跟着也就有些傲气,来了京都参加省试时恃才傲物,不懂得人情世故,到时候礼部的人怪罪下来,很可能就是“空有抱负仕途不顺”。
而有的人更圆滑周到,借着自己才子的名声提前打点一下关系,这以后路子也就好走一些。先帝在时就曾有一个官员,善写古体散文,颇有文采,但三次参加科考均落第,后来这人自荐去拜会了当时礼部的一位侍郎,正好两人情谊相投,所以第四次,这人终于考上进士。
“……你不觉得你这番解释自损八百吗?”
玉澜说檀喆自损八百,就是因为他把这里面的门道给说出来了。
檀喆当初科考,其实也为了考中进士干过这些世故圆滑的事儿。
毕竟檀喆对自己心里有数,他又没什么才子的名头,文采还行但在一众学子里绝对不出挑。要是老老实实参加考试,几乎不可能上榜。而那年他又一心想要考中,只好就走这样的旁门左道。
而且他更顺利,因为长得好,当时的礼部侍郎很中意他,带他去认识其他官员,还想过把自己女儿嫁给他。檀喆起初写的那篇《欢宜赋》也是这个礼部侍郎给宣传出去的。
檀喆刚才说的为了科举去教坊就是这时候的事儿,那礼部侍郎见惯风月的人,难免带檀喆也去这风花雪月之地潇洒一下。
这里面的门道玉澜都清楚,只是没料到檀喆能真的说出来。毕竟这些门道不太好拿到台面上,即便提也会粉饰成所谓的“引荐”或“欣赏”。
檀喆这样一说就是自爆自己当年科考时走了一些不入流的捷径,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檀喆看了看天,声音淡淡:“是,我什么人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他突然这么正经,玉澜有点不习惯,她转头目视前方不说话。
静默一会,檀喆哼一声,语气一转,又变成以往的玩世不恭:“果然是不知道,要不然怎么能屡屡凭空污人清白。”
一边说着,一边手环在她身后,护住她。
他变得太快,玉澜还没跟上,等反应过来,她转头望了他一眼,看他仰着头微抿着唇,察觉到她目光竟然低头瞪她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玉澜一愣,直接上手:“你刚才竟然瞪我?”
她掐他腰上的软肉,檀喆怕痒,不由得往旁边躲,两人一笑一闹的走远,留下旁边的人啧啧地感慨世风日下,你说这年头俩男的在街上都敢这样闹?!
逛完南市又去北市。
来北市,檀喆注意到玉澜就谨慎认真多了。
北市跟南市略有不同,南市主要卖寻常百姓用的日用商品,经营的也多是大殷百姓。北市就不同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丝绸金器马匹骆驼瓷器玉器应有尽有,做生意的也是来自各个藩部。
因为人多眼杂,檀喆比刚才更加留心。他这人平时吊儿郎当,但认真起来别人还真比不上。
很快地,檀喆发现有人盯着他们看。
檀喆警惕地悄悄打量那几个人,看他们的衣服应该是突厥人。这几个人的脸色冷漠中都有些凶狠,看眼神都不像是单纯做生意的。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的身份被发现了?
檀喆心里一凛,下意识伸出手臂把身边的玉澜环在身侧。
他刚把玉澜往身边一揽,就听到玉澜的轻笑声。
檀喆手臂下意识动了一下,但到底没松开:“有人盯着我们。”
“我知道。”
玉澜回得很快,且很平静。
檀喆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自觉自己有武功底子,对周围人的反应自然比寻常人更机敏警觉,那玉澜又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顿了一下,檀喆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差不多吧,只是来之前还不确定,”说罢玉澜又笑,拿扇子轻敲一下他的胸口,“我可是穿着男装啊,你这样护我,别人看到怕不是以为我们是龙阳之好?”
玉澜并不看那些人,声音也淡淡。檀喆看她一点也不怕,还有心情在这里调侃,他自己却心惊肉跳,丝毫不敢放松:“他们认出你了,我们赶紧回宫!”
“着什么急啊。”玉澜知道檀喆为什么紧张,他俩这趟出宫没带侍卫,檀喆担心这几个突厥人真要有什么行动他护不住她。
她只这样气定神闲,却不告诉檀喆自己的后手。檀喆只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急躁过,因为她在身边,关心则乱,他不敢打没准备的仗。当下也不管别人的目光了,檀喆紧紧攥住她的手腕随时要拉着她跑。
玉澜低头看看他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绷得手背都要冒出青筋,她心里微微一动,仿佛一颗心也被人轻轻捏了一下短暂地失了平稳的心律。
但玉澜作为监国长公主自然有自己的能耐,人也就恍惚了一瞬就抽离了这风花雪月的旖旎,她看着不远处一个突厥人冷酷的眼神,反手握住檀喆的手腕:“来这边!”
檀喆一直神经紧绷着,反应也很快,跟着玉澜一个转身,飞快且自然的拐进一栋建筑里。
进了大门檀喆才意识到这是一栋酒楼。
柜台后面的小老板扬着一脸笑问:“两位要吃点什么?”
这话说着,小老板的眼神滑到两人紧握的双手,笑里还是掺杂了一点奇怪。
玉澜只笑,却不答,拿扇子敲了敲柜台:“清风逐月去,此间有谁来。”
玉澜这话一出,小老板笑容一僵,随即一拱手:“这位客官稍等。”
檀喆还在警惕门外的突厥人,一会那小老板回来了:“客官请上座。”
玉澜拉着檀喆去二楼。
一直绷着神经的檀喆这才有精力查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上楼梯的时候他反应过来了,两人跟在那个小老板身后,檀喆突然拉了拉玉澜的手,低声问:“你认识逐月楼的人?”
玉澜不答,算是默认。
檀喆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小老板带两人到二楼深处的一个房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径自退出。玉澜和檀喆还没进去就闻到一阵暖香,檀喆给玉澜撩开帘子,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这房间大而宽阔,里面布置更是精致,站在门口檀喆都能看出来这房间里家具器皿都是最好的金质玉器,足见在这房间里的人身份不简单。
当然,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再也没有比玉澜身份更贵重的人了。
玉澜敛了神色,松了檀喆的手进去。她没拦住檀喆,檀喆自然跟着。两人没走几步听到一声轻笑:“长公主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没有人,至少没有人上前行礼,又是如此轻佻的语气,这让檀喆皱了皱眉。
玉澜温和地笑笑:“楼主倒是一如既往。”
这是随着两人的步伐,檀喆看到藏在帷幔后的人影。
这房间地段好,视野也好,那人坐在软榻上,却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情形,想必刚才也察觉到玉澜和檀喆两人了。
檀喆听玉澜叫他楼主,心里微一思索,不由暗暗吃惊,眼前这人难道就是逐月楼楼主观月?
可虽知道身份,当檀喆看到走出来的观月时,还是不由得冷淡了神情,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皱眉,以免让对方察觉到心思。
观月闲散地从软榻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盏夜光杯。他竟然不束发,一头墨色长发就这样垂下来,颇为散漫不羁。且这人肌肤如玉,男身女相,眉眼间英气不足倒颇为妖艳,身上穿着的紫色长袍也是松松垮垮露出里面玉色的胸膛,形容极为落拓放荡。
檀喆打量观月的时候,观月也在打量他,檀喆没什么表情,观月倒是噗嗤一笑:“想必这位就是长公主现在放在心尖儿上的宠臣檀喆檀大人了?”
观月这人,长得虽比女子还精致,衣着习惯也与常人颇为不同,但其实行为举止和嗓音并没有女子的媚气。他这话一出,檀喆立刻就推翻了刚才脑海中形成的“逐月楼楼主原来是个跟宫里的公公一样的人”的判定,确定这人除了外表娘气以外和寻常男子并无不同。
思及此,檀喆的神情藏都懒得藏了。
一个知道玉澜身份却还能调侃打趣不行礼的男人,想必跟玉澜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玉澜耳朵微红,因为观月刚才的话太直白,她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大家私底下说她可以当听不见,可观月当着檀喆的面说檀喆是她心尖尖上的人,这话不管有没有水分,都挺让玉澜难为情的。
为了避免尴尬,玉澜咳了一声:“刚才多谢楼主相救。”
玉澜的客气让观月低头凝视她许久。
都是男人,檀喆又是个人精,他不是看不出观月眼睛里压抑且复杂的情绪。
当下檀喆眼神又凉了几分。
玉澜站在檀喆前面,并不能看到檀喆此刻的表情。观月却看得清楚,却丝毫不惧,两个高个子的男人仗着玉澜没他们的身高目光隔空触碰,彼此眼神里都是挑衅。
也幸亏玉澜心思不在这,她才能安然无恙地打破他俩的无声对峙:“听说逐月楼的左护法最近娶了亲,是不是真的?”
观月收回和檀喆对视的目光,笑了一声:“长公主这消息倒是灵通……也对,一位未来能成为中宫皇后的官家小姐失踪了,确实能惊动到你。”
玉澜垂眸,想了一下,知道自己这话应该无用,但还是说了:“让你家护法,对那位小姐好点。”
观月一挑眉,嘴角翘起来无声笑了一下,应该是对此嗤之以鼻,但还是说了声好。他终于坐下来,从案桌旁拿出两盏夜光杯,给两人倒了两杯酒,这是无声的邀请,让玉澜和檀喆就坐。
“倒也不妨告诉你们,那几个突厥人是裴罗可汗部下的,这几个人一个月前就在这贩卖马匹,但都是有组织的。他们应该有你的画像知道你的相貌,但也不确定是不是你,要不然……”
“要不然,他们早就动手了?”
观月闻言一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动不动手我可不知道,这是你们该考虑的事情,和我可没有关系。”
这人,真是滴水不漏。
檀喆如此想着。
玉澜听他的话也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和檀喆一样的想法,但她还是一拱手:“无论如何都多谢了。”
说罢玉澜起身要走,檀喆自然跟着。
观月也不拦着,但也不动,只盯着玉澜身前的那杯酒,玉澜并没有喝,就仿佛她没有来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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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