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风霜,烛火摇摇。
年轻的女子坐在软榻上,腿上盖着锦被御寒,人靠在软榻矮桌上,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细细绣着绢帛上的花样。
女子手指细长,在素白绢帛上下翻飞,倒让这织绣的手艺如白鸽振翅一般赏心悦目,绢面上的牡丹花虽还未修完,但半面色彩已足见女子手艺精湛。
如今世上能有如此巧手如此绣工的贵女,也就只有安宜公主楚玉嫤了。
侍女秋棠小心翼翼地又给续了盏灯,低声道:“公主,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玉嫤思绪半飞半凝,似是专注在绣花上,又仿佛神思已然游离。是以对秋棠的低语她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把手里的活计放下:“也好。”
秋棠就要搀着她入寝。
玉嫤下榻的动作刚起了一半,她想起什么,身姿微微一顿,看向秋棠:“将军他……”
秋棠会意,知道玉嫤要问什么。她脸上露出一丝愤愤不平的神色,更多的却是为自己公主心疼,语气不由更加低柔一些:“将军明天要亲自去军营操练,今晚还是要宿在书房。”
玉嫤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闻言沉默了一瞬,秋棠抬头看她,见玉嫤神色平静,一张脸竟看不出喜怒,只轻轻说了句:“难为将军,三五不时就要想出借口好住在书房。”
玉嫤这话让秋棠有点意外。
秋棠不是从小跟玉嫤长大的贴身侍女。她是当初玉嫤来边塞时,长公主玉澜亲自拨给玉嫤的。是以在此之前,秋棠对玉嫤的了解仅限于皇宫里大家对玉嫤的印象。
当初在紫微城里,大家都认为安宜公主玉嫤温柔乖顺,是个走路无声,话都不高声说一句的女子,跟着她的侍女日子都比别家好过不少。
像这样调侃的话,如不是亲耳听到,秋棠是不敢相信能从玉嫤嘴里说出来的。
然而这位公主眼睛里的失落又是如此真实,让秋棠游走的神思一瞬间又拉了回来,转而更加替玉嫤鸣不平。
秋棠一时愤愤,嘴里也就把话说出来了。
“话说公主嫁到这也有一个月了,将军除了新婚夜,其他时候一直宿在书房。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秋棠还是没敢把话说得更直白,她想说的是,这一个多月,将军自新婚夜后就以军中杂事纷多为由住在了书房,偏偏玉嫤也是主意大,任将军就这么走了,连句挽留都没有。
起初两人白天还能见个面,后来陆寒寻来正屋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三五天见不到人已经是常态。
一天两天还好,可都一个月了,外面的人虽不至于说闲话,可难免会猜测夫妻不和睦。
这样的猜测多少对玉嫤不友好。
玉嫤把头上的珠钗一件一件卸下,看着镜中的自己静默不语。
十八岁的年纪,玉嫤看着镜中的自己,依然面容年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嫁人一月有余,这脸上总挂了一层雾般的愁。
玉嫤知道是为什么,她轻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看向秋棠:“陪我去趟书房,带着刚才煲好的汤。”
秋棠连忙答应一声,她还有点高兴,以为玉嫤想开了要主动去找陆寒寻,连忙让侍女吟月把煨了许久的汤拿着,你说这要是公主带着汤去将军的书房,和将军两人一起在书房吃个夜宵,这气氛多好。
玉嫤一行人行到书房,离着书房门还有两步远,就被书房门口站着陆寒寻副将给拦住了。
不过,靖川和徐青远这两个副将拦得很为难。
他俩都是从小跟陆寒寻一起长大的心腹,从小就跟着陆寒寻学武艺读经书,见过王侯将相上过赤血沙场,自然是忠心又懂世故的。
他们心里也知道,安宜公主是将军妻子,论地位论关系他们都不好拦,但没办法,将军下了命令,这会谁都不能见。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忠心远大于世故的。
“公主,将军之前说了,现在谁都不见,公主要不今晚先歇息……”
玉嫤还没说话,身后的秋棠按捺不住:“你们两个人看看前面站的是谁,安宜公主要找将军,岂是你们能拦住的?你们……”
玉嫤按住秋棠。
有一瞬间玉嫤心里都有点奇怪,这秋棠可是她皇姐玉澜给她的,本来她以为秋棠是皇姐有意在她身边安一个眼线,好替皇姐监视陆府和陆寒寻。可这一个多月以来,她看秋棠这人快人快语,也不像是个能隐忍做大事的人。
难不成皇姐真就只是给她一个普通侍女?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转而过,玉嫤也不想费精力想这些。她看着眼前的靖川徐青远,慢声细语道:“我知道在陆府,军令军务大过一切,是秋棠失礼了,还请两位将军别见怪。”
说罢就要走,不料人刚转身,书房啪嗒一声轻响,除了玉嫤,其他几人连忙行礼。
陆寒寻望着玉嫤微笑:“公主屈驾来此,是我照顾不周了。”
相比陆寒寻的神态自若,玉嫤睫毛颤了颤,反倒有点不自然。
陆寒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玉嫤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书房,隐约能看到书架和放置满满当当的书。
玉嫤迟疑了一下,这书房她从没进去过。这一个月住在陆府她也听说了,陆寒寻的书房是府中重地,谁也进不得,平时都是他最亲近的副将把守。
这会他如此轻易地邀她来这书房,玉嫤没感觉惊喜,反倒有些心里打鼓,不知道这门槛她该迈还是不该迈。
她抬眸看了一眼陆寒寻,看到陆寒寻微微笑着的脸,她又敛了眸子,仿佛怕自己这一眼就让陆寒寻识破自己的心思。
这一瞬间让玉嫤想到了皇姐玉澜。不知道如今她是否可以对这位长公主亲昵地称一声皇姐。不过离得这样山高水远,在心里唤一声皇姐也不为过。
玉嫤想,若是玉澜的话,这时候定然是昂首挺胸地进这屋子了。玉澜天然就有这种魄力,做事最不喜欢犹犹豫豫畏首畏尾。要不然哪有如今监国长公主的身份。
想到这,玉嫤下定决心,她微微捏起裙角,在陆寒寻的注视下进了书房。
秋棠想跟过去,被靖川无声拦住,他接过秋棠手里的食盘,秋棠看他进了书房,明白了公主虽然能进,她们这侍女是进不得的。
哪来这么多的规矩哦。秋棠在心里气道。
留在外面的徐青远看秋棠又是嘟嘴又是跺脚,最后蔫哒哒地和另外一个侍女一起坐在台阶上,他识趣地站在一边不作声,心想你别说,这女郎嘴虽然快,脑瓜转得倒也不慢。
书房里,靖川把煨好的汤倒进瓷碗中,人也就出去了。陆寒寻给玉嫤递了一碗,温声解释道:“靖川和徐青远一向认令不认人,刚才我因为要看地图,故而给他们下令任何人来都拒见。不想今天公主来此,失了礼仪,还望公主见谅。”
他客客气气,甚至脸上都挂着和煦的笑,说话有这样的滴水不漏,别说玉嫤本来就没打算计较,就算想计较也说不出什么。
可也正因为没想计较,玉嫤才因为陆寒寻此刻面对他的小心谨慎而生出失落。
就在玉嫤和陆寒寻在书房一起吃宵夜的时候,远在洛阳神都的玉澜也和檀喆谈起了玉嫤和陆寒寻。
细究的话挑起这个话头的还是檀喆。
本来这天晚上檀喆来集仙殿,照旧去了玉澜书房。玉澜在案前批阅奏折,檀喆在旁边给她研墨。
男俊女美,画面养眼,这檀喆研墨玉澜写字的画面,也是一种红袖添香。
别人看檀喆给玉澜研墨,兴许心里又笑檀喆被长公主玉澜看上,又身不由己地被玉澜压榨着服侍她。殊不知玉澜肯让檀喆这位外姓大臣在旁边看她批阅奏折,就意味着她的诸多策略檀喆都能在这个过程中看到,这本来就是玉澜给予檀喆的莫大信任和尊荣。
这一点檀喆心里也明白,故而每次玉澜让他研墨他都十分听话。再说了,这待遇不比把他扔外边罚跪好多了?
这会,檀喆瞄了一眼玉澜正低头看的奏折,他扫了一眼落款,看出写这奏本的人是陆寒寻。
内容他也略略扫了一下,无非是汇报边塞总体安定以及公主安好,是寻常的汇报奏折,无甚新意。但看着陆寒寻的落款,檀喆无端端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安宜公主结婚,你是不是给她拨了一个侍女过去?”
檀喆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似是说得漫不经心,还不知道是他肚子里转了多少个心思才问出来的话。他这人就这样,十句话里都不是自己的真正目的,非弯弯绕绕把别人的话套出来,天生就是当官的料。
然而玉澜却十分洒脱,也深知檀喆这人的个性。檀喆问这话时,玉澜都能想起来他说的那个侍女是谁,人已经先开口调侃:“怎么,看上那个侍女了?”
檀喆就知道她要这样说,很不满的看她一眼:“别闹。”
玉澜哼笑一声,放下笔,也不跟他继续闹了,她把奏折往案上一摊,揉了揉额角想了想:“是,是有这么一个侍女,名字我忘了。”
哪里是忘,玉澜这样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其实根本就没把秋棠的名字记住过,但不妨碍她记得自己拨了一个侍女给玉嫤。
“你把这个侍女拨给她,是为了替你监管边塞将军府?”
难得这次檀喆没跟她弯弯绕绕,玉澜也就不跟他插科打诨,她虽然记不得秋棠名字,但是不是为了替她监管陆府她还是明白的。
“监视陆府?不至于。我只是想边塞到底和洛阳不一样,那是和突厥对峙的前线,没有洛阳安稳。那个侍□□脚功夫不错,以防万一,多少能护一下玉嫤。”
“毕竟玉嫤和我不一样,她从小就待在房里绣花裁衣,别说骑马射箭,就是从公主苑到陶华园都得半途休息一下。有个略通武艺的侍女在身边,也算是让我求个心安吧。”
说罢玉澜含笑看了檀喆一眼,这笑里带着调侃:“你以为我安排那个侍女是为了让她替我监视陆府?我虽然忌惮陆寒寻在边塞势大,倒也不至于用安排侍女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哦?”一听安排侍女是个小手段,檀喆来了兴趣,“那你觉得什么手段算是入流?”
以玉澜如今的权势,也就檀喆敢如此对她调侃反问。玉澜挑眉看他一眼,神情写着你差不多行了啊。
“过去父皇在世时,大殷将星群集,武德充沛。如今老将逝去青黄不接,陆寒寻是父皇培养的最后一个将星,仅靠江照既守洛阳又去打仗风险太大。如果没有确定的证据,我不打算动他。至少在我找到下一个能领兵打仗的人之前,我不会动他。”
说罢,玉澜冲檀喆笑笑。
檀喆却是良久才回了个笑,而且回得颇为勉强。
他在玉澜身边几年了,本就是个人精,现在和玉澜相处久了也能摸出一些玉澜的风格。眼看玉澜刚才这番话如此气定神闲,檀喆多少能猜到,那个送给玉嫤的侍女虽然不是玉澜安插过去的眼线,但边塞云麾将军府里,肯定有玉澜的人。
云麾将军府里有没有玉澜的人,檀喆倒是不关心,只是檀喆想起一件事来,总怕玉澜知道了,是不是不太好……
思及此,檀喆有点笑不出来。
玉澜却没注意到檀喆的这点不自然,她走到小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平素不提还好,今晚檀喆突然提起玉嫤,也勾起了她从不曾提起的心思,她呷了口茶,轻轻地叹了口气。
檀喆敏锐察觉到她心思的变化。他一面替玉澜收拾笔墨,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平白无故叹什么气?是安宜公主自己想嫁给陆将军去边塞的,你也为了她安置了一个侍女保护她,能做的你也都做了。”
“我只是突然有点想开了,”玉澜轻叹了口气,“之前总是不明白,玉嫤明知道陆寒寻在边塞喜欢了一个红衣烈烈的明艳女子却还是要嫁。后来想想,若是我看到这么一个高大俊朗英勇善战的的男子,兴许我也愿意拿桩婚事博一搏呢。”
玉澜唏嘘的是,她虽觉得玉嫤嫁给陆寒寻有些不明智,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知道檀喆喜欢玉媱还是把人困在身边,非做出一副宁不得心也要得身的霸道样子。自己都是这样的决意,也就没有质疑玉嫤的余地了。
玉澜若有所思,太沉浸自己的思绪,没注意到檀喆此刻脸上的风云变幻,那震惊疑惑担忧交织的神情精彩得不输一场好戏。
等玉澜注意到檀喆时,她咦了一声,只看到檀喆抿着嘴低着头,神色说不好是生气还是沮丧,反正绷着个脸不太好看。
玉澜不由皱了眉:“怎么说着玉嫤的事你就又不开心了?你还真看上那个侍女了?”
檀喆能对玉澜调侃,玉澜在檀喆面前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殊不知最后那句话让檀喆只觉得胸口一顿闷击,檀喆气闷到连发火都没力气了。
玉澜看他脸更黑了一层,也不明就里,想着要不哄哄?就问:“要不喝点莲子羹消消火?”
檀喆硬邦邦地回:“不用了。”
玉澜:“……”
檀喆给她归置好笔墨,也不看她,一拱手算是行礼,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正好遇到云舒,云舒一看他的脸就猜到不知道怎么的这檀相又不高兴了。她见怪不怪,但当即脸上也冷了几分,人定在那不动,任檀喆扬着头绕着她过去。
玉澜看他那副摆明告诉自己“我生气了”的样子,皱了眉也不由得不高兴,什么人啊,说得好好的就闹脾气,自己生气去吧她才懒得理!
就在玉澜照旧跟檀喆闹别扭的时候,玉嫤正在边塞的云麾将军府也经受着考验。
玉嫤不是玉澜,陆寒寻也不是檀喆。
陆寒寻把盛着热汤的小碗放到玉嫤面前,玉嫤看着那个细瓷小碗,却迟迟没有捏起勺子尝一口。
陆寒寻自然能看出她的异样,只是玉嫤不提,他也就不问。他坐下来,问玉嫤这段时间是否过得习惯,叮嘱玉嫤北方边塞风沙大,比洛阳要冷得更早一些,让玉嫤记得提前御寒。
玉嫤应着,陆寒寻看她垂着眉,回答时也不过是简单寥寥的几个字,猜到她还在不高兴。陆寒寻知道自己也有错,见她不愿说话,也就不再作声,寻思等会再找个话题。
他一不说话,玉嫤反而抬眸看他。
这一看让玉嫤神色复杂。
陆寒寻的体格很有武将风范,虎体猿臂,彪腹狼腰,体魄兼具力量和灵巧。只是如此英武身材,却长了一张面如冠玉儒雅俊美的脸。但并不违和,尤其此刻陆寒寻在府中穿了家常的云纹翻领窄袖长袍,干净利落,姿态挺拔,这长相也让他比之人们想象的凶悍武将更多了斯文气。
他成名很早,少年时跟随太子伴读时就已名遍洛阳城,是和慕延慕小将军齐名的大殷少年将军,众所期待的将星双璧。也确实不负众望。
玉嫤听他夸赞汤熬得美味,看他用餐时周全妥帖的姿态,许是出身清贵之家的缘故,陆寒寻这人除了打仗,宫廷礼仪学得也很到位,非常符合如今人们对他“大殷第一儒将”的称呼。
只是玉嫤听了陆寒寻的夸赞并没有多高兴,她想了良久,觉得话不说出口,她心里不痛快,又不知如何说得婉转体面,想来就算直说也无妨,于是玉嫤就直说了。
“我知道,你不想娶我。”
hi,大家好,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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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开始捉虫-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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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