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被埋葬在雨夜波涛下的尸体和船只残骸,眼前那几处被午后阳光铺散的山林里,也隐藏着数以百计的行尸走肉。
这正是这座海岛的本质。它就像是一只庞大的野兽尸体,独自蜷缩在远离陆地的边缘里,冰冷而又死气沉沉。但有时,它也会给人一种只是在熟睡的错觉,因为它看起来是那么的宁静与平和,就如同此时此刻。而每一个登岛之人都是剥开它的刽子手。
那才是它的真相或“精髓”所在,如同埋藏在泥土深处的宝藏,鲜血肉泥下掩埋着关于那些怪物的种种线索,以及那些被刻意伪装的目的。这其中不乏会有同伴的尸体,他们和那些怪物的残骸混在一起,变成了另一种模糊的线索,就像指引宝藏的路标,又或是引人迷失的陷阱。
而登岛之人能做的就只有继续剥开那些狰狞又惊骇的血肉,无论它是否融进了同伴的断臂残肢。去辨别那些线索,找出真正的真相。
重要的是,你要不断剥开它。
这场交易亦是如此——
当然,他们的确需要找到对付怪物的方法,这是岛上每个人的首要目的。
但这个难题真的让影将军备受困扰吗?
或许是这样。毕竟檀妄生来到这座岛的最初目的就是弄清当年营啸的真相。如今来看,那些怪物很有可能是导致当年营啸爆发的关键,而只有足够了解那些谜题一样的怪物,才能彻底查清营啸的始末。作为一个手下因为自相残杀而全军覆没的罪人,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才对。
但事实上,就如他所表现出的那样,他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至少,他并没有迫切到要把这些关于怪物的消息传给皇城,向宫中求助。
为什么?
也许他不想让皇城那么快就知道消息,或者说,他不想让这些关于怪物的消息从他这里传出去。因为正如萧明灿方才所说的那样,宫里当然不可能会容忍一个不顾律法、“设计陷害”近百名官吏的疯子活着。
但他能瞒得了多久?
营啸爆发后不久,皇上就曾根据影将军那些零散的罪供,暗中派人去寻找些更具体的细节。但结果并不如人意。
大概是受了那些“灭国前兆”流言影响的缘故,那些人如堕烟海般地寻找了一年多,陆陆续续呈上来的东西不是关于神鬼怪异的古籍残页,就是一些巫毒秘术的器具。他们担心皇上因此动怒,最终放弃鬼神之谈,结合了影将军平日作风,一致认为是影将军本人疯了。皇上没再在深查下去,也并不这么认为。
而如今,皇城已经开始有怪物渗透,皇上虽不清楚“怪物”的存在,但也能隐约猜到岛上并没有所想的那么“风平浪静”。
皇上暂且可以相信那两批押送的队伍是因为某种意外而失踪,不过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如果岛上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哪怕皇上放弃影将军这个花费三年时间埋下的棋子,也不可能任由他在这里当“土皇帝”。
所以,他“请”了国师来帮他解决这个难题。
“国师可以向宫里传递任何消息。那群怪物,与怪物脱不开关系的‘渔村瘟疫’,那两批先后登岛的官员们,那场雨夜惨剧,甚至是我在这其中都做了些什么。”
檀妄生缓缓倒了杯茶,声音听起来总有一种慵懒的随和。萧明灿静静看着他,铺满杂草的土地、食材香料、冰冷的血、还有火铳里的火药味,在鲜香的肉味下隐隐飘荡。她看着他袖口被血染深的痕迹,思索着彼此真正的目的到底要由多少个半真半假的谎言来掩盖。
而他此刻依旧表现得足够真诚:“我不会有任何的阻拦。”
影将军的确不会阻拦。萧明灿完全可以把这座岛上的一切告诉皇上,无论是岛上的屠杀,还是檀妄生的恶行,她大可以让皇上派人踏平这里,除掉檀妄生,然后利用手里得到的线索,和宫里人商讨出应对怪物的对策。
但问题是,影将军真的犯下什么杀害官员的恶行了吗?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那些官员发生过争吵,也许他们之间的确有过微妙的紧张时刻,但如今知情者都已经死了。重要的是,他没有诱导他们接近怪物,更没有提刀杀了官员,就如他所表现的那样,他只是个同样被怪物困在岛中心的受害者,一个目睹惨剧发生的幸存者,一个会劝他们小心行事的“改邪归正”的好人。
而那些“利用官员的性命来取得线索”的结论都只出自他人之口,他只是耐心听着,就像是个接受一切批评的孩子,但却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
他知道没有任何人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就连国师也不能。
不过,尽管如此,萧明灿仍可以把这个“推论”告诉皇上,在一介顽劣不堪的罪臣和尽心尽力效忠君王的国师之间,皇上很容易做出选择。
但事实上,这并非那么简单。
萧明灿首先要说清楚这群怪物的存在和骇人之处,这个如同古老族群般的“怪物”是如何狩猎活人、折磨他们,又是如何利用恐惧与绝望使人癫狂,最后又同化他们。而当这些怪物和先前近百人失踪联系起来时,那些指控檀妄生的说辞就少了太多的可信度——
也许是怪物吞噬了他们,就如同那场营啸一样。也许这只是国师的推测,就像皇上曾派去调查营啸真相的那些人,最终根据一些算不上完整的线索,作出并不可信的结论那样。
当然,国师绝不会欺骗皇上……但是,那些狰狞的怪物或许让国师感到了错乱。用檀妄生的话来说就是:“这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在紧迫的处境下做出一些失误的判断。”
况且,这不是孩子选边站的游戏。它关乎到了城中数十万人的性命,边境的战局,甚至是整个江山。檀妄生则是最了解那些怪物的人,眼下那些怪物或许已经开始在皇城里大肆狩猎,皇上绝不可能会单单因此而除掉檀妄生。
但檀妄生却可以“顺理成章”地除掉国师。
毕竟那些怪物危险至极,一座百户渔岛在短短一个月内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场营啸的爆发险些失去一城,而如今它们又先后吞噬掉两批押送队伍。它们看起来简直就像蝗虫一样棘手,又像鬣狗一样危险狡猾。所以即便是国师,事情也难免会出现意外。
至于“意外”何时发生,完全取决于檀妄生的想法。
保险起见,他或许会在将要知道应付那些怪物的方法前动手,或许会在国师向皇城传递几次消息之后动手——就在她承诺皇上会在几日后找到方法的第二天——一场始料不及的噩耗降临。就像那些曾信誓旦旦会带走檀妄生,却在登岛后音信全无的官员侍卫们一样——荒唐,意外,却又足够合理。
萧明灿甚至能想象到他以何种心情去布置她的死亡——没错,“布置”。也许他会像人们迎接节日那样隆重地挑选和布置死亡的地点,构想如何让这堪称“惊喜”的意外发生。然后等着她的“出席”,就像等待最重要的人出现在她自己的生辰宴上。
萧明灿没有去看檀妄生,她的手仍旧握着茶杯。
难道就没有什么应对之法吗?
当然有。
但她不可能会瞒下怪物的存在。因为这么做酿成的后果无异于让她成为和檀妄生一样的叛国罪人,一个纵容和包庇罪臣的共犯。
所以,当她向皇城传递消息那一刻起,几乎就等同于把性命主动交给了檀妄生。
短暂的沉默后,萧明灿轻轻叹息一声,“……将军知道吗,我来到这里的本意只是想带将军离开这座岛。”
“那真是太遗憾了。”檀妄生看着她,那眼神真挚到仿佛真的在对此感到抱歉,“这座岛上就是一座斗兽场,只有‘猎物’和‘猎人’之分,国师只能选择扮演其一。”
萧明灿不置可否,“看起来将军真的很喜欢狩猎游戏。”
檀妄生想了想,仿佛在回忆着曾在边境军营里的那些日子,而后点了点头,赞同道:“毕竟,‘追逐’是我一生当中最擅长的事。”
萧明灿说:“如果将军没有做过那些事情的话,这将会是个鼓舞人心的故事。”
檀妄生笑了起来,接着道:“……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进展,完全取决于国师。如果国师没有把那些事情告诉皇上,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这条船早晚会葬进海底。”萧明灿缓缓地说,“我宁可和将军玩那种狩猎游戏。尽管,那所谓的猎物听起来更像是俘虏。”
“……俘虏,”檀妄生觉得这个词很新奇,“国师知道被抓回军营里的俘虏会是什么的下场吗?如果敌方军营没有赎回他们的打算,这些人最终的下场就会被变卖为任人宰割的奴隶,或是就地坑杀。”
“那么,”萧明灿抬眼,“将军想让我做什么?”
檀妄生与她目光相对,他的头微微偏过,依旧带着那点散漫又吊儿郎当的感觉。一瞬间,没有浓云遮挡的日光照进屋内,他的眼底腾升起一种如同猎犬嗅到浑浊血迹般的微妙的兴奋。
接着,他朝萧明灿面前那碗饭稍一偏头,露出微笑。
“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