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亲自前去。”
殿里,披着玄色龙袍的人站在窗前,将手中的信纸倒扣在桌上。
那是七月末的盛夏,透过微开的木窗,能看到几个大臣正站在阶下,官袍被汗水浸透。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臣体力不支,身子微微摇晃,在抖着腿倒下之前,被手疾眼快的小太监扶住。
小太监举伞倾向老人,赔笑劝着什么。老人固执地将人推开,用袖袍抹了把脸,继续和一行人站在午后烈日之下。
皇上对此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旁边的桌上散着几十本折子,其中大多是关于押送罪臣檀妄生一事,而上面的内容和外面大臣来此的目的也别无不同。
“朕已经给过他太多机会了。”李意真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信纸,“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朕都不会再去纵容。三日之后,沈祁安的船队就会启程。”
萧明灿走了几步,望着窗外那几道人影,温言说:“……以小沈将军的实力,踏平那座岛自然不在话下。可杀了那罪臣之后,无论是当年营啸的真相,还是火铳秘术,皇上就再也无从知晓了。”
“他算到的就是这个。”李意真语气沉肃,“朕当年留他一命,放任他在孤岛调查营啸一事。但三年之后,他倒仗着自己手握些筹码,在岛上当起了土皇帝。耍泼也要有个限度。”
萧明灿拿起桌上的信纸。距离第二批船队出海已经过去近三个月之久。十天之前,送来的信还称他们将会在两日后登岛。但这之后就再无任何音信。直到二十五天之后,那边终于传来了信,但只有寥寥一句话。
岛上情况紧急,恳请皇上派国师前来相助。
萧明灿曾在多年前见过檀妄生的字迹,那时关于他的传言已经成了权贵之间酒后闲谈的好话题,因为就在前不久,他在朝堂上公然将一文臣打成重伤。而那文臣恰好是户部侍郎的某个表亲,所以,理所当然的,利用这点来借机惩处影将军的折子数不胜数,惹得皇上一阵心烦。
萧明灿向来对这种做事不计后果的莽夫不感兴趣,也没有刻意听过那些传闻。直到偶然间看到府中下人传阅檀妄生喝醉后随手写下的即兴诗,她才发现那字迹竟比本人要沉稳得多。虽然那诗的内容看起来和当时年仅六岁的小公主写的差不多。
后来在诏狱里,她亲眼看着檀妄生一字一句写下关于那场营啸的经过。大概是因为受过刑伤的缘故,他的字比以往要潦草不少,但却多了几分苍劲,一如长刀滑出锋芒。
而这信纸上,就是那种字迹。
那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挑衅。
因为檀妄生知道,她一定会看到这封信。
“……这些信在呈给皇上之前,应该就已经给太傅看过了。”萧明灿将信轻轻放到桌上,平静地说:“或许檀妄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没有将具体情况告知皇上。”
李意真说:“又或者,他在等太傅出手。”
营啸爆发的这三年里,皇上和太傅依旧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大臣们明面上恭顺圣君,实际早已在暗中各自站队,如同树木在土中盘根错节,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相互制衡的僵局。但这对于皇上来说,是极其不利的处境。
她是一国之君,却始终要受一臣子牵制。早年她刚刚登基,朝中局势诡谲复杂,她年纪太轻,又无太多亲信,为了清理那些啃食江山的蛀虫,才把陈太傅这颗棋子放进朝堂之中。这的确是一步好棋。两人相互联手十几年,经过几轮清洗,朝堂上那些昏庸无能的人消失了。但同时,那个曾经用来斗蛊的棋子反倒成了逐渐无法忽视的敌人。
当皇上意识到自己引狼入室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如今,朝中无论大小事情几乎都要经由太傅之手。太傅对此美名其曰辅佐圣贤,但宫中却已隐隐传出二王共治江山之言。历代君王里有太多这种血淋淋的先例了,如果皇上再这般僵持下去,早晚会被一点点架空权力,和傀儡帝王别无二致。
直到今年年初,边境战事再起,僵局才隐有动摇之兆。因为皇上可以借用边境战况频频失利一由,以自由为筹码,让檀妄生彻底为己所用。
所以,三年前的流放对于皇上来说是场赌局。皇上的确想知道营啸的真相,也想得到檀妄生手上的一些东西。虽然活人远不如死人保险,但把他扔到孤岛,有檀家在,总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可如今,派去押送的队伍在登岛后再无音信。而出乎意料的,太傅对此并未有太多干预,毕竟就算他不出手,朝中反对重用罪臣的谏言也多到数不胜数。皇上在这罪臣身上一味地固执己见,甚至让朝中大臣开始怀疑皇上是不是中了什么巫蛊之术。
而眼下孤岛那边终于有了消息,却是无异于意图谋反的敷衍。
为什么?
檀妄生或许和太傅做了什么交易。
有什么好处能在越过皇上的同时,丰厚到足以让檀妄生以命相搏?
掌权后重用檀家?
不无可能。毕竟檀妄生的亲人只有镇北王一人。檀妄生虽是镇北王收养的孩子,但在出事后,镇北王府也跟着受到了牵连。檀家现任家主虽在朝中有一席之位,也早已大不如从前,成为皇城里众多没落贵族的一份子,不过只是时日问题。
檀妄生想要重振檀家,也是情理之中。
但正如皇上所想,檀妄生只是个被困在孤岛的罪臣,即便无法为己所用,皇上也大可以听从那些朝臣的劝谏,直接以谋反罪名除掉檀妄生。皇上用不了的人,太傅也别想触及。
萧明灿看着桌上摊开的折子,默然了片刻,而后轻声开口:“……也许,这对皇上来说也并非是坏事。”
李意真稍稍侧头,指腹轻抵着桌面。
萧明灿说:“也许太傅的确向檀妄生提出过什么。但如今太傅那边并未有什么行动,就说明事情还没有如他所愿发展。再者说,”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几个大臣,“先后近百人登上那座岛,其中还有身手不凡的侍卫,即便他们真遇到了什么危险,也不可能一丁点消息都传不出。”
李意真说:“除非,他们出事了。”
“那信上的内容大可以看成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谋反。但在臣看来,也可以看作是那罪臣在向皇上暗示,岛上的情况混乱不明。”萧明灿表情平和,继续说:“如果真是局势失控,也许对皇上来说反而是个机会。”
李意真闻言转过身,肩上承载着淡金色的黄昏。
萧明灿看不清皇上的任何表情,但却清楚皇上所想。她轻笑了笑,行了一礼,替她说道:“既然太傅想要帮皇上解决这一桩烦心事,那便放手交给太傅去做。登岛的官员几乎九死一生,臣想,如此艰险的任务,恐怕只有太傅的人,才能够胜任。”
李意真没说可否,只静静看着她,“那样的话,你也会有危险。”
萧明灿说:“若能为皇上排忧解难,臣万死不辞。”
殿外传来一阵嘈杂。一个大臣因为难以承受的疲惫和酷暑,捂着心口昏了过去。小太监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赶紧招旁边的人去传太医。旁边几个大臣视若无睹,仍继续站在原地,等着皇上改变想法。
小太监急得直跺脚,左看右看,唉了一声,小步朝着殿门走来。
李意真再次拿起那张信纸,轻轻翻动,“……岛上风云诡谲。智者熟悉迷雾,会想办法将其攻克,而狡诈者会利用迷雾,故意深陷其中。”
她手上的玉扳指在夕阳下闪烁着微弱的黑光,“国师觉得,檀妄生会是哪种?”
小太监在殿外低声禀告:“皇上——”
门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如同狂风呼啸而过,掀翻了屋檐一块瓦片,瓦片互相磕碰,组成了小太监扭曲断续的字音。很快,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厉鬼尖嚎,吐出的话依旧模糊不清。
漫天金光洒向殿门,萧明灿看向殿外那道黑色的人影轮廓,觉得他像是在被烈日焚烧。接着,小太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双手,下一刻,猛地拍向殿门——
萧明灿睁开眼睛。
起先是陌生的木制屋顶,然后是一阵刺耳的谩骂声。
萧明灿缓缓转过头,旁边的小桌上放着木托盘,里面装着一截沾着药粉的纱布,还未来得及封盖的瓷瓶倒在盘中。透过半开的房门,萧明灿隐约能看到几个人正在外面吵着什么。其中一个人咒骂着指向另一人。
接着,另一人挥拳砸向对方。房门被轰然撞开,两人倒在屋里扭打起来,又被身后几人强硬拉开。刺眼的阳光让萧明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抬手挡住光线。
“……快去告诉老大,人醒了。”
萧明灿迟缓地眨了眨眼,稍微移开缠满纱布的手。那两人已经被拉开了,但嘴上仍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人又想动手,但被更健壮的人扣着肩颈往后一拉,带他离开了屋子。
有人走到了床榻边,道:“你已经睡——”
萧明灿猛地坐起,顾不上全身莫名其妙袭来的钝痛,推开眼前的人,看向房门外。
一道身影正站在人群之外。
准确地说,那不是“站”,而是跪在人群之外。
他的双膝处垫着一块皮革,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头发已经剃光了,原本是耳朵的位置空空荡荡,只剩下一道血痂。双眼也被人用刀剜毁,尽管系着白布,但在阳光之下,萧明灿依然能看到白布后的两个血洞。
接着,她听到了自己心脏狂乱跳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