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刚刚在荒村时经历的那种感觉,可以定义为荒诞又莫名其妙的不真实感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的这种感觉又是什么呢?
恐惧?模糊的不安?毛骨悚然的惊惶?
萧明灿说不清楚。也许之前登岛的那近百人也没办法说清楚,毕竟无论是那个手脚俱断,匍匐在地,撕心裂肺地喊着“偿命”的老妇人,还是那个拿着火铳,试图藏在山坡上袭击她和檀妄生的枯瘦青年,眼前所有怪诞的一切,都远不能用在城中生活过、学到的任何经验作出解释。
她只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是从高耸的陡坡上翻滚而下,这一路上布满了各种难以预料的危险:树干,山石,地上尖锐的树枝,甚至是潜伏在枯叶下的蛇。它们时刻都在等待着取人性命。她不知何时就会一头撞上哪里。但最糟糕的并不是这遍布坡道的危险,而是她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就失足滚下了山坡。
就像是一场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的游戏。
虽然直到目前为止,她都顺利躲过了那些危险,但……谁知道呢?也许下一个瞬间,她就会撞上更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正如她所想的那样,这就像是从山顶坠下,你永远也没办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
那吊诡的童谣终于停止了,但那些孩童却没有逃走,而是躲在周围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两人。萧明灿扶着树干。这条山路并不好走,雨水浇灌后的泥地更是寸步难行,而萧明灿每踏出一步,都能感觉到那些躲在附近的孩童,正随着她的脚步如泥塑木雕般僵硬地转动脑袋。
“……就当它们只是些爱看热闹的海鸟,”身后的檀妄生懒洋洋地说:“这样想的话,国师会轻松很多。”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山坡下那些穷追不舍的怪物还在发出模糊却难以忽视的呓语。这声音和它们张牙舞爪攀爬山坡的声音融在了一起,听起来就像是个贪婪的无嘴怪物在雨中唆食着血肉。
萧明灿无视了这个关于“海鸟”的提议。远处的闷雷时不时闪过。她试图去回想离开那间荒屋后所发生的一切,尽管这场大雨和刚刚的“厮杀”让她头脑开始发沉,但回忆起来仍不算什么难事。有时即便你不去想,恐惧的记忆也会主动来找你。
重要的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棘手的?
——当那个提着头颅的随从堵在他们面前,当檀妄生当着周围村民的面举起那把火铳的时候。
因为随从被一枪崩了脑袋,导致那些原本呆滞的村民突然陷入癫狂,她和檀妄生想要顺着石板路跑到岛中心,却遇到了堵路的另一伙非人怪物。火铳加上后面的村民,两人腹背受敌,只能往林深处跑,之后就落得了此时此刻这样的处境。
导致这一棘手问题出现的关键之处在哪?
是影将军吗?
因为影将军在操控那随从突然挡在路上,继而制造出名正言顺杀掉那随从的理由,然后让那些村民因为发狂而追杀两人,接着又操控那几个怪物拿着火铳在石板路前围堵两人,以至她和檀妄生只能跑到林深处……不,不对。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影将军真有控制那东西的能耐,早就成为这天下霸主了,何必被困在这座岛上和她玩“逃生游戏”?
那如果把这个目的不明的影将军排除在外呢?
不去思考他到底有何目的,无论是精心编排的一场游戏,还是即兴的恶趣味,亦或是藏在两者伪装下真正不为人知的打算……假设,假设影将军没有任何私心,那么这整件事情里,那种说不上来的蹊跷之处到底在哪?
萧明灿抬起眼,看向上方模糊的山头轮廓,那附近的枯树后还横卡着几具被打穿脖子或脑袋的尸体,粘稠且浑浊的黑暗正包裹着它们,以至那几双垂出树干的腿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怪异而长满荆棘的藤蔓。
萧明灿的后肩被人轻拍了拍。
“……想什么呢?”
檀妄生走得比她要慢几步,手里拿着把从山坡上捡来的火铳,而另一只手则握着刚从前膛拆出来的铁弹。他把铁弹收进腰侧革袋里,随手把那造工精细的火铳往后一扔,泰然自若到就好像他不是在那些非人之物的追逐下逃命,而是刚刚抢掠完一座村子,被无辜又可怜的村民追着要回财物的土匪。
他道:“即便我想着要让国师把那些怪物当成海鸟,可国师未免也太认真了些。我都叫国师好几遍了。若是周围真冲出来什么东西,到时国师可就麻烦了。”
萧明灿停住了脚步,静静看了眼他被雨浇透的右臂。她隐约能看到那黑色布料下的肌肉轮廓,水珠沿着他的袖管一路下淌,在他指尖汇聚成滴。也许那并不是雨珠,而是从伤口渗流而出的血水。
“国师应该不是在担心我身上的伤吧?”檀妄生笑笑,说:“难道是在犹豫要不要干脆就这样把我踢下去?”
“将军想多了,”萧明灿继续往上走,“我不是那种会随意杀人的人。”
檀妄生稍微偏头,看了眼下方手脚并用往上爬的村民,“即便国师明知道它们很快就会追上来?这段路可不好走,脚下稍微一滑,就有可能滚到山底。国师现在全身疼得厉害吧?猜猜看,我们还有多久会被这群感知不到疼痛的怪物追上?”
萧明灿继续走着,没有回头,“……若是真到了那种关头,将军会乖乖任由我这么做吗?”
檀妄生想了想,坦然说:“七年前,我曾在堆埋近千人的尸坑里呆了两天两夜,躺在那里的感觉应该和那尸坑没什么不同——不过呢,”
他微笑起来,看向萧明灿的背影,说:“我会在那之前就拉住国师,就像国师刚刚牵着我一样。有国师这么漂亮又有趣的人作陪,即便去的地方是地狱,我应该也会很开心。”
寒风呼啸着穿梭在林中。此时此刻,两人已经行至半山坡,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几步外的断崖,翻涌的海面沉浸在一片夜色里,放眼望去不见一点光亮,黑暗就像一堵挡在海岛四周无法穿透的厚墙。
而比这更压抑的,是身后那些咕哝般的怪语声。
有那么一瞬间,萧明灿真的觉得这就是檀妄生所说的“地狱”,“……所以,这就是它们的攻击方式吗?”她低声开口,“不断地制造一次又一次的袭击、追逐,直到对方因为恐惧神志不清,落进它们的围堵里,然后杀掉他们?”
“就像围追鹿的豺狼那样?”檀妄生干脆利落地卸掉前膛的铁弹,再次把捡来的火铳扔下山。那些将要爬到半坡的村民动作一停,紧接着就像是寻找玩偶的孩子般呜呜咽咽地去抓滚落在地的火铳。他好奇地问:“国师为何会如此笃定,当它们抓到我们后,就一定会杀了我们呢?”
“将军说过,它们喜欢吃新鲜的肉。”
檀妄生笑了笑,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那几个端着火铳的人吗?如果它们真想杀了我们,就会在我们登上石阶之前藏到树后,然后在我们经过时下黑手。虽然它们的准度差得不行,但近距离下,也足够把我们留在那儿了。”
但它们却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
“因为它们想要围堵我们……留我们活口。”萧明灿沉吟片刻,“接下来呢?假设我们真的被追上,接下来它们会做什么?一直盯着我们看,然后说些怪话,直到我们疯掉?”
“也许吧。”檀妄生没去看胳膊上的伤,说:“注意到刚刚那几个村民了吗?当“他们”还是“他们”的时候,在那些怪物逼近眼前时,他们就已经疯掉了。因为那些怪物当中有他们熟识的朋友,甚至是亲人。鲜少有人能承受得了这种打击。”
雨声几乎淹没了他的话。
“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正常了,熟人变成了疯子,疯子又把你的亲人变成了怪物,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末日将近,而与之相比更残忍的是,其实只有你一个人的末日来了。”
“……当然。”檀妄生把铁弹推进双管铳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人,还有一些人会选择抗争到底,当遇到这种问题时,那些怪物会试着用手里能拿得到的任何东西去攻击他们,比如腿、手,直到他们再也没办法逃走或还手。毕竟,疼痛也是恐惧的一部分。”
——疼痛也是恐惧的一部分。
萧明灿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了这整件事里的蹊跷之处到底是什么。
既然影将军没有去操控那些非人的怪物,那么这整件事情为什么会如此环环相扣?先是村民追逐,然后是拿着火铳的不明之人堵住去路,最后把他们逼进枯树丛深处,而山头上又潜伏着另一伙拿着火铳的怪物。
但却都没有对她和檀妄生动手。
为什么?
它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萧明灿想到了一个词。
观察。
就像当怪物第一次逼近村民时,村民会因为至亲的诡异举动而精神崩溃,而第二次逼近另一个人时,他会因为身体的折磨和周围怪物的双重恐惧而痛苦万分一样。
它们在寻找目标心底最恐惧的东西。
如果这是一个“考验”,那么从石板路的围堵,枯树丛尽头的选择,再到山坡上希望出现后的绝望,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又或是试探?
但是,那些拿着火铳的怪物是如何知道他们会从荒村逃离,又是如何推测出他们逃跑路线的?
难道是小女孩的那声尖叫?
但它们和村头隔着半座山的距离,当时又下着暴雨,尖叫传到石阶那边时听起来已经和风声呼啸无异,那群怪物的耳力真的会这么好吗?
未免有些牵强了。
此时,雨势正逐渐减弱,头顶几节扭曲的树梢在风中胡乱摆动。
萧明灿扶着一旁的树干,倾身去拿卡在石边的火铳。正当她准备转身递给檀妄生时,余光一瞥,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抬指勾住扳扣,缓缓转过头,终于看向悬崖边那道站在树后的人影。
人影也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孩童。
而是一个四肢关节处尽断,脊背佝偻的男人。
……如果说,它们之所以能策划出这场环环相扣的围杀,是因为有“人”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呢?
2025 新年快乐!!![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