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内宵禁是从一更三刻,到第二天五更三刻。
玉樵得了令,飞跑着回府去办。
赫连袭先去了平康坊,芫桑早就牵着匹马等在茶兰苑后门。
茶兰苑是内庭设的教坊司,算官妓所。
芫桑是茶兰苑的歌姬,因着唱歌好听,嘴甜讨喜,哄得赫连袭常来照顾她的生意。
芫桑额心点着花钿,只着一件无袖襟子,披帛挂在手臂间的玉钏上,眉眼妩媚多情,一见赫连袭就嗔怪着捶他胸口,“怎么来的这么迟,大晚上的,又要去哪厮混?”
赫连袭牵过她手里的缰绳,从袖中拿出锭银子抛给她,一脸浪荡坏笑:“姑娘酥/胸/软唇,吃酒吃忘了。”说罢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道:“多谢。”
“切!”芫桑斥道,“好一个混账!竟去了别家教坊厮混!”转眼见着他手腕上那层透着血的白布,又暗自道:“别是人家姑娘不愿意,赫小王爷这混子霸王硬上弓,让人咬了罢!”
芫桑还没来得及问,赫连袭已经打着马朝南边去了。
赫连袭是从安仁坊走的,专门又绕路崇德坊西街,避开夜巡的南衙右骁卫,最后从安华门出的城。
守城的将士对赫连袭并不陌生,赫连袭掏出自己竹符,只道是为内庭出城办事,侍卫不敢阻拦,当即就放他出门了。
出了城,马就跑得飞快,蹄踏飞燕般一路进了城南郊的荒山。
赫连袭驻马在一片山林前,将双指尖放入口中吹响一阵狼哨,哨声尖锐悠长,林中传来一阵“扑棱棱”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
霎时间,一只黑影如利剑般当空飞出,伴随着一声尖啸划破夜空,一只棕白红尾,形似巨大鹰隼的鸟滑翔到赫连袭面前盘旋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肩头。
赫连袭抚着肩头那只红尾白鹭豹的羽毛,低低地笑着:“赤炼,多年不见,你大了许多。”
紧接着,林中其他几只白鹭豹也陆续飞出,盘旋在树林山空,一身着灰袍的男子牵着一匹马从林中走出,笑道:“二公子,多年不见,你也长大了许多。”
这男子须发灰白,似沁了白雪,嗓音染了风霜,沙哑中略带苍老,身形却异常挺拔,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师父。”赫连袭笑起来,“前阵子母亲来信,说赤炼已长为成鸟,在海东青轻骑中最为勇猛,只是不太听话,还说若是我在就好了,赤练只听从我的命令。那时我就猜想,大约是您要进京了。”
乌云飘散开,露出些许月华,那男子背月光而站,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屈膝打千向赫连袭行礼:“臣索瑞和,见过二公子。”
赫连袭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扶起,道:“师父快请起。”
索瑞和原名索绰罗·瑞和。
索绰罗氏曾是辽东第七部的首领,其中以索绰罗·瑞和身手最好,可赤手以一当百,曾率一支轻骑便将靺鞨人困在狼山内无法脱身。
归顺赫部后,索绰罗·瑞和便一直追随赫连袭的父亲赫穆延,为对大周皇帝表示臣服,又将自己改为汉名——索瑞和。
赫连袭自小的功夫也是随索瑞和练起的,只是自十二岁进京后,就没了师父教导。
赫连袭振臂一挥,赤炼“扑棱棱”地飞起,与其他兄弟一同盘旋在上空。
赫连袭像个十五六的毛头小子,高兴得伸手就要去拉师父衣袖。
索瑞和也笑,那笑转瞬即逝,在赫连袭触到他衣袖的前一刻,五指成爪,抓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拽,脚下横扫,带出一阵劲风。
“京都奢靡富贵,凌安,师父以前教你的功夫,这几年都混忘了罢!”
赫连袭不防他会遽然出手,手腕一痛,立刻回身避开,抬脚踩着索瑞和大腿凌空而起,翻到他身后,左手插入索瑞和腋下,扳着肩膀腾起背摔。
赫连袭比索瑞和高了许多,加上年轻气盛,力量不免有所悬殊。
索瑞和年岁渐长,多年征战沙场的身体反应快于大脑,只见他扣着赫连袭左臂,落地前骤然一拧,顺势退后翻身。
“师父。”赫连袭一面挡着索瑞和进攻,一面说:“您出来京都,舟车劳顿,身体吃不消的,咱们改日再切磋,徒儿一定陪您尽兴。”
劲风飒飒,拳脚刚猛,“霍霍”风声随着二人一招一式愈发震耳。
索瑞和冷哼一声:“好小子,这是嫌我老了。”
赫连袭笑得邪气,顺势接道:“可不是,师父为朝廷报效,战功赫赫,留了不少老伤在身,徒儿如今正当壮年,哪有欺负老弱的道理。”
“你!”索瑞和一时哽道,“……你小子,这几年这臭嘴是一点没改!”说罢出手更狠,抬腿卸了他的力,一拳朝赫连袭腹部打去。
赫连袭没躲,反而迎上索瑞和那一拳,被打得倒坐在地上,举着受伤的右手腕,求饶道:“师父,师父!徒儿今日才见了血,实在打不动了!”
索瑞和收起脚,一把把他拉起来,拽过他拿伤手,皱眉问:“被谁伤的?”
赫连袭拍着衣角,没脸没皮道:“让小娘们咬了。”
索瑞和神色古怪地看着他,问:“谁家姑娘这么悍利?好端端的咬你做什么?”
“教坊司的。”赫连袭不在意道,上前也帮索瑞和整理衣袖。
索瑞和一听就踢了他一脚,骂道:“臭小子,混迹勾栏还光宗耀祖了!我回去就告诉你爹!”说完摸着胡须喃喃道:“不过方才我看你那功夫,分明是没落下……”
索瑞和拉过他手腕,看着白布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叹口气:“凌安,京都里日子不好过,委屈你了。”
“不委屈。”赫连袭说,抬脸露齿一笑:“师父这次来京,可是有好消息?”
索瑞和摇摇头:“我这次南下替你爹办事,路过京都,来看看你。”
赫连袭脸上的笑骤然凝固,半晌才问:“办什么?”
索瑞和摇摇头,没有细说,转而道:“凌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京城看似富贵如云,实则斧钺遍地,稍有不慎则不堪设想,当年你执意要来京都,换三公子回辽东,我一力阻拦,可你……”
“是,是我要来的京都。”赫连袭脸色渐冷,沉声道:“可我没想过,在这里一待就是八年!”
辽东庚都王赫穆延夫人是永宜公主,二人育有三子,老大赫平焉,老二赫连袭,老三赫青川。
赫平焉自幼待在辽东,辅佐赫穆延,现已袭郡王之位。
赫连袭本和赫平焉一样,白天军营里打滚,王府里练功,晚上哥俩就待在一处看看闲书打发时间。赫连袭上面有哥哥护着,闯祸挨打也轮不到他,大哥帮他一并顶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赫连袭六岁那年。
永宜公主受太后懿旨回京探亲。
赴京后,永宜身体不适,召太医来看,竟是有了三个月身孕,于是太后便安抚永宜产下孩子再回辽东。
孩子出生后,圣人赐名“青川”,又以辽东苦寒为由,要永宜在京都修养一段时间后才回。
永宜和赫青川这一待就是五年。
赫穆延一早就猜到圣人用意,但伯劳分飞,骨肉分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就在这时,赫连袭提出要去京都看望母亲,赫穆延没有拦他,但那时,索瑞和已看出赫连袭的用意,这一去山高水远,以后恐难有相见之日。
赫连袭在草原上长大,刚到京都时举止粗狂,桀骜不驯,这种野兽一样的性子在宦海深沉的京都是讨不到好的。
但太后一见赫连袭却分外喜爱他,甚至超过了从小长于皇宫的赫青川。
那段时间,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圣人都频频召他进宫叙事。
没人知道赫连袭是如何说服太后和圣人的。
两个月后,永宜公主和赫青川终于回到了阔别六年的辽东,而赫连袭则留在了京都。
永宜从京都离开的那日,赫连袭是笑着送她走的,没人知道这少年心里藏着什么。
索瑞和知道,狼终究是要回到草原上的,金囚笼只会困得他遍体鳞伤。
索瑞和沉下脸,说:“凌安,今年开春,河西节度使闵金台通敌失踪,雍州十三地尽数失守,圣人派云中都护府与我辽东联手,共抗铁勒。现下,已收回十一地了。若是顺利,入秋之前,河西就能重铸防线,铁勒鬼就能滚回祁连山以北。”
索瑞和拍拍他的肩膀,“凌安,再忍忍。大捷以后,辽东、云中要回京复命,朝廷要论功行赏,到那时,你就能见到你大哥了。”索瑞和想了想,又道:“也许你爹也会来。”
赫穆延年纪大了,军中事务渐渐都交给赫平焉处理,赫平焉顶着郡王的头衔,实则干的是安东节度使的活。
赫连袭目光一点点冷下去,松开索瑞和的袖口。
索瑞和心里也冷,望着赫连袭,问:“凌安,怎么……”
“从始至终。”赫连袭一字一句,冷冷道,“我都是用来拴住辽东的狗链子。”
索瑞和眉梢一凛,问:“凌安,你近日可是遇见什么人,听见了什么?”
赫连袭也不隐瞒,直说道:“我才从太后寝宫出来。”
索瑞和心里明白几分,刚想开口,便听赫连袭说:“太后想把这条狗链子一直攥在手里,辽东真能如她意?大哥这次收复河西失地,若败了,朝廷降罪,正好借此再削我赫氏兵权。若是胜了,只会更加棘手。自打范施诚叛乱被平后,各地节度使皆手握重兵,朝廷早就忌惮有加,其中以我辽东最甚,否则圣人也不会让我母亲嫁入辽东,为的不就是拉拢我父亲。”
赤炼飞得高了些,与其他白鹭豹追逐打闹,空中传来几声悠长的啸鸣。
赫连袭看着自由自在的赤炼,心中更加愤懑:“朝廷要出兵,我父亲、叔父肝脑涂地。当年我三叔出征东突厥,只率三支轻骑一路追至狼山山脚,生擒东突厥可汗。后来,突厥内部叛军来寻仇,将他拖入乌拉尔山脉斩首,尸身到现在还没寻回!”
赫连袭冷哼一声,眼中寒光尽显:“朝廷以为兵不血刃就能换来东突厥的归顺?做梦!只有手持利刃者说的话才是道理,割下敌人的头颅才能换来皈依。圣人和太后竟还以为是言官的功劳,笔杆子底下能讨回江山?!天源十载,河东三藩节度使范施诚起兵谋反,消息传至辽东,我祖父当即亲率牙兵前来勤王,因此落了一身伤病,未及五旬便仙去了,这才换回我母亲永宜公主远嫁辽东,东府竟以此为筹码,褫夺我辽东一半兵权!”
赫连袭狠狠碾碎地上的枯枝,脚下“噼剥”不断。
“夺了兵权不够,还要将质子攥在手里才安心。当年朝廷召我母亲入京探亲时,我赫氏全无异议。六年后,我入京时,我父兄更不曾说过一个“不”字,生怕我去迟一步引得圣人不满,如此还不够吗?打仗时谓我们辽东为凶兽,只管驱使着出去撕咬。太平时,就拿我们当狗一样拴起来!何曾将我辽东当人看过! 什么天潢贵胄,高门贵女,若没有我辽东铁骑镇守东北,靺鞨的铁蹄早就踏破京都城,步当年周茂帝的后尘了!”
当年范施诚谋逆发生时,正是周茂帝在位时候。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
“凌安!”索瑞和高喝一声打断他,惊飞一片树梢上的鸮鸟,他几次张口,却说什么都无力,只得低声道:“再忍忍,就快了……马上就能回家了。太后那……”
索瑞和沉吟一阵后,道:“我听闻宫里宦官气盛,这几年劲头愈烈,圣人身边那位俱公公如今已统领神策军。阴人当权,不是个好兆头。有太后牵制左右,未尝不是好事。太后处心积虑,在朝中种下萧家势力,她虽在后宫,这么多年也不愿放权,反倒事事都要能闻着风声,只怕朝廷里已遍布她的耳目。”
索瑞和声音愈发沙哑:“外有藩王节度使,内有宦官各派系,圣人只怕疑心会更重。”
他拍拍赫连袭的后背,“凌安,你到底年轻气盛,如今我们辽东已被架在火上,上下炙煎,暂时脱不了身,你稍安勿躁,一切等你大哥班师回京再说。”
赫连袭此时心中犹如烧着一团火,泻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僵硬着脖颈点头。
索瑞和一声狼哨,几只白鹭豹齐齐落定在枝头,那只红尾白鹭豹扑扇着翅膀落在赫连袭肩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
“密令加急,我得走了。”索瑞和从胸口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赫连袭,“这是岭南黎族伤药,治外伤有奇效。”
索瑞和看了眼他手腕上的伤,转身利落翻上马背,又指了指赤炼:“没人能管得了它,还是跟着你罢。”
赤炼短促地“啾”了声,抖着毛缩了缩脖子。
马往前跑了几步,索瑞和勒着缰绳,回身道:“凌安,你不是狗,你是狼。师父答应你,总有一天,要带你堂堂正正地回到辽东。万事莫急,且当磨炼。保重!”
说完一夹马肚,马蹄“嘚嘚”地朝前跑去,头顶一行白鹭豹尖啸着冲向天际。
“师父!”赫连袭突然出声大喊。
他喉头苦得发紧,眼眶也发涩,“回去了帮我和爹娘、大哥带话,就说凌安安好,勿挂!”
“小混蛋!”索瑞和回头骂道,“怎能不挂!”说完又再次策马跑起来,背对着他挥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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