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袭敛起神色,道:“案子没查清前,所有涉案人员不得离开御史台,魏郎中是懂规矩的,说罢。”他扬起下颌示意。
魏琥脸色铁青,深吸一口气:“这事我进来的第一日就说过,那夜宴上的舞姬古怪,不知是人是鬼。刘征纹昨日才想起来说,那小子是不是吓破了胆?平日里呆头呆脑,那日我就随口一提梦中夜宴这怪事,嘿,他倒好,当晚就跑过去蹭酒吃。干啥啥不行,吃酒看戏第一名,最后惹出人命官司……”
魏琥絮絮叨叨起来。
闵碧诗在后面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支到腰后锤了捶。
赫连袭余光朝后一瞥,随即打断:“魏郎中,那舞姬古怪在何处?”
“不露手啊。”魏琥耐心濒临极限,脸色由青转紫,“她一个舞姬,跳舞不敢露手,不怪吗?”
赫连袭问:“只有她一人不露手?”
“对啊。”魏琥莫名其妙,“那不然为何我们都看她。”
闵碧诗将案宗放回赫连袭面前,赫连袭接着问:“你们那时有何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魏琥说,“不露就不露,人家不想露,兴许手上是有疤瘌之类,我还能硬逼着人家露?”
魏琥越说越来劲,身前的木板拍得“哗啦”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赫连袭脸上。
赫连袭森冷地看他一眼,魏琥只得正身坐好,接着道:“刘征纹那小子说,说什么,她袖子底下是一双白骨,还跟我说,以前城南郊这边死过人,闹鬼。”
魏琥轻嗤一声:“姓刘的以前是郑驸马府里幕僚,考了多少回都没中上进士科,庸才一个,靠着一手/淫词艳赋才入了集贤院考内试,混了这么多年也只是个掌固,别说娶妻下聘,他连房子都快住不起了,只有他这种穷酸书生才会信什么精怪女鬼。”
魏琥轻轻抬起眼皮,衰老的眼珠里散发着精明的光,“我是元德二十二年明算科[1]榜首,《九章律》三帖,《五经》,《五曹》,《缀数》六帖,我无一不通,入户部度支司二十一年,比价、采买、转运、入库,我从未出过差池。账面上的数字代表一切,这世上所有人、所有事都有可能骗你,只有数字不会。”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着莫名的光,缓缓说:“——我只相信数字。”
“呵。”魏琥轻轻一笑,“鬼故事什么的,我可不信。这案子本就与我没什么干系,姓刘的这小子非把我扯进来,明显没安好心!怎么,他以为把我说出来,就能往我身上泼脏水了?”
魏琥咬着牙,恨声道:“他想得挺美。我看那夜就是他杀了人,眼看兜不住想拉我当垫背的,他|妈|的,这孙子!”
魏琥情急之下爆了粗口。
赫连袭揉揉脖子,转了转僵硬的脖颈,面无表情道:“魏郎中,说刘征纹杀人,有证据吗?”
魏琥当然没有,只能粗着脖子干瞪眼。
“最后一个问题。”赫连袭掀起眼皮看他,“认识董乘肆吗?”
魏琥脸色陡然一变,腮帮子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随后很快稳下心神,冷声道:“不认识。”
赫连袭一直盯着他,魏琥心里阵阵发麻,面上仍淡定地迎接他的目光。
赫连袭突然笑了一下,轻轻吐出口气,说:“我问完了。”
接着转头问闵碧诗:“你还有要问的吗?”
闵碧诗想了一会,低声说:“没有。”
赫连袭靠近他,磨牙悄声道:“你确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闵碧诗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弯曲,显然是累了,他没接赫连袭的话,壁画一样垂手站在一旁。
“好。”赫连袭站起来,“今日就审到这,多谢魏郎中配合,多有叨扰,咱们下次见。”
“什么意思?”魏琥猛然站起来。
因魏琥没有直接参与本案,所以御史台并没有对他进行身体限制,审讯椅也没有加锁。
“哐当”一声响,审讯椅前的木板被掀开,魏琥像一头发怒的豹子,红着眼睛就要扑上来。
“这案子与我有何干系?!放我出去!我家中还有妻女,她们……”
魏琥还没说完,门口的侍卫跑进来,一把把他按回去。
察院明面上严禁拷打在押官员,侍卫也只能一边压制一边安抚:“魏大人,您冷静点,等案子查清自会还您公道……”
赫连袭带着闵碧诗出了讯室。
苏叶还在察院门口候着,见他们二人出来,掀开马车轿帘弯腰候着。
“爷,去哪?”苏叶问。
“永阳坊。”赫连袭说,随后又补充道:“刘征纹宅邸。”
苏叶得了令,驱马朝前去了。
闵碧诗坐定后,先取下面纱,赫连袭系的那几个死结打得紧,他扒拉好一阵才摘下来,深深呼出口气。
天气越来越热,白日本就憋闷,讯室里只有一个小窗口开着,闵碧诗在里面待得头晕,这会太阳穴跳得疼,白皙的脸颊有一道浅浅的勒痕,泛着红。
闵碧诗捏着眉心,赫连袭看着他,问:“怎么,不舒服?”
“嗯。”闵碧诗淡淡答应一声,“热的。”
“哪是热的。”赫连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是饿的,从昨日起你就没用过饭。”
赫连袭起身撩开轿帘,吩咐苏叶:“换道,去平康坊玉祥楼。”
苏叶立马勒马转向,朝着平康坊方向去了。
赫连袭最满意苏叶这点,指哪打哪,从不多问。
闵碧诗闭着眼睛权当养神,袖袋里的绿李沉甸甸的,在里面捂得温热。
赫连袭拿膝盖碰他,问:“今日有什么发现?”
“魏琥在说谎。”闵碧诗道。
“这我看出来了。”赫连袭侧过身看他,目光沿着他的眉眼临摹,描到下颌线处,那里有一颗小小褐色的浅痣,藏在耳垂下,很隐蔽的位置。
似有羽毛在赫连袭心口拨弄一下。
赫连袭说∶“魏琥急着否认,是怕和阉党扯上关系,毕竟宦官得势,如今死的又是宦官的人,让人不得不多想。还有呢?”
闵碧诗闭着眼,赫连袭的目光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扫着,最终又落在他的腰身上。
这腰有多宽?一只手握得过来?
一个男人的腰这么细,应该吗?
闵碧诗近来瘦得厉害,脸都小了一圈,鼻梁骨更加明显,从侧面看,五官轮廓清晰立体,如同一尊绝美的雕像,沉静内敛,带着不同冒犯的距离感。
但赫连袭不这么想,越是美丽易碎的器物他越想捏在手里,越是不容冒犯,他越要上去尝尝滋味。
赫连袭骨子里就带着原始的蛮横,如同辽东草原上野蛮生长的苇草,烧不尽,长不尽,即使冬日里沉寂衰黄,来年也能重新破土。
那种生生不息的无穷生命力,源自于狼山山脉一望无际的雪线。
雪线之上,积雪终年不化,雪线之下,冰雪消融汇入凌河——辽东子民的母亲河,养育无数苍茫大地。
赫连袭盯着他耳下那颗痣,想象尖牙磨吮其上的凌/虐/快/感。
“刘征纹的口供不可靠。”闵碧诗言简意赅道,“胡人的舞蹈以胡旋舞、柘枝舞在京都流传甚广,舞蹈动作多为移颈、弄目、翘脚、弹指。”
赫连袭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
胡舞动作中多有弹指,即是手指捏成莲花状,类似菩萨金刚的禅定手势。
既然有弹指,怎会不露手?这显然说不通。
“汉舞里倒是有白纶舞,像踏歌、六幺之类。”闵碧诗说,“舞者一般会来回甩动极长的袖子——这点与刘征纹描述的那位不露手的舞姬很像。可若她是个胡女。”
闵碧诗睁开眼,转头和赫连袭对视,“一个胡女,为何要跳汉舞。若她是个汉女,又为何会生的深目高鼻。这个刘征纹言辞前后矛盾,漏洞百出,有混淆视听之嫌。”
胡女跳汉舞其实并不奇怪,但根据供词,刘征纹和魏琥都一致说过,那夜酒宴上的奏乐为龟兹乐——西域舞曲。
龟兹擅乐,节奏轻快活泼,搭配胡女舞蹈最适。
若其他舞姬跳的是胡舞,只有她一人跳的是不露手的汉舞,跟不上节拍不说,如此格格不入,岂不惹人生疑。
赫连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有没有可能,是他被吓坏了,记忆出现了偏差?”
“不排除这种可能。”闵碧诗说。
刘征纹这个人身上破绽太多,但这种逻辑无法自洽的破绽反而会让人对他无从下手。
因为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出现记忆偏差,而刘征纹的种种表现,恰好符合受到惊吓的反应。
赫连袭笑笑,说:“你对舞很有研究嘛。”
闵碧诗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母亲会跳舞。”
“我知道。”赫连袭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突然凑上来,问:“所以,你十五岁前,和你阿娘是怎么过活的?”
闵碧诗侧过脸,透过飘起的帘布看向轿窗外,没有说话。
赫连袭捏着他的颈子,强行扳过他的头,几乎是有些恶劣地问:“靠给人跳舞?若只靠你娘跳,够养活你吗,不干点别的?”
这话的恶意简直要溢出轿窗。
闵碧诗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温和说:“贱命一条,怎么都能活,比不得京都里的王爷公子。”
他说得很慢,赫连袭能看见那一张一翕的薄薄双唇里狡猾的舌头。
滑腻,且十分狡猾。
赫连袭挑了挑眉,指腹按在他耳下那颗痣上,使劲搓了搓——他就是想揉碎那颗痣。
“说得不错。”赫连袭放开他,翘起腿靠在软垫上,“命啊,生来就不一样,商货物什都分个三六九等,更别说人。人若是命贱,就更得好好珍惜着,可别死了,这京都城寸土寸金,买个风水好的坟地都得百金,你想死?”
赫连袭打眼瞧他,“够格吗?”
马车停了,苏叶在前面道:“爷,玉祥楼到了。”
“从今儿起,带着你这条贱命跟紧我。”赫连袭起身,强硬地拉起闵碧诗,冷声道:“别想着激怒我,对你没好处。”
说完一把将闵碧诗推出马车。
闵碧诗几乎是从马车上滚下来的,衣角卷进车轮毂里,绞脏了一片月牙白。
苏叶站在一旁,见赫连袭出来后迅速低下头。
掌柜的一见门口停了辆气派的马车,立刻笑着迎出来,看清来人是赫连袭后,笑得更盛:“小王爷今日好兴致……”
赫连袭一只手提着闵碧诗,满脸煞气,吓得掌柜立刻住了口。
“二楼,老地方。”赫连袭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径直走上楼梯。
“得嘞。”掌柜是见过世面的,赶紧应道,接着朝里面吩咐:“二楼,天子阁藕花深处,贵客两位。”
闵碧诗让赫连袭抓着后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楼,一进门就被赫连袭甩在座椅上。
闵碧诗肩后的发丝卡进椅背缝隙,牵动脑后未愈的伤口,疼得猛吸一口气,面上却不露声色,抬头淡然地看着赫连袭。
赫连袭拽开一个椅子坐下,伸手把闵碧诗连人带椅拖到自己面前。
正在这时,茶博士端着茶盏站在门口,叫了声:“公子,小的来奉茶。”
茶博士看雅阁门没关,于是走了进来,先将酒菜簿恭敬放在赫连袭面前,提着长嘴茶壶一边斟茶,一边道:“公子要用些什么,本店才上的玉兰桃冻酒,在冰鉴里冰着,外面日头高,这会儿饮上一壶才是舒爽。”
赫连袭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滚出去!”
茶博士吓了一跳,又见眼前贵人器宇轩昂,衣着不凡,不敢多嘴,赶紧拎着茶壶,掩上门出去。
苏叶在楼下吩咐掌柜,按照赫连袭以往的习惯,点了几份菜肴佳食,专门叮嘱:“忌辣忌冷,上菜要快。”
他们今日是要出门查案的,饮食需得注意。
苏叶想到赫连袭和闵碧诗说话时的样子,转头又吩咐到:“加两个淮扬菜,再要条鱼。”
*
[1]:唐朝科举考试科目,属数学科,考中可直接当官,这在科举考试中很特殊,一般做得是末流小官,唐末期废止。魏琥的从五品官阶相对明算科出身算很高了,本文有艺术加工,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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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耳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