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的天闷着热,风只顾穿过一片连天的梧桐绿道,被车流撞得七零八落。
和陆学昱见面这件事漆鸣推辞两回,到了第三回真找不出什么借口,那句“我不想见”几乎到了嘴边,但看着这位离家十年的母亲眼中盈盈一片水光最终还是咽回喉间。
漆鸣很难说自己现在对母亲的情感,少年时想不通的天大的事到了现在好像都不重要。十年间母亲的书信未少,只是隔着两千公里的山水平原,那份关切想要飘来也得先损掉大半。十年折损的母爱漆鸣不想,埋怨,但也不曾想过要在十年后的今天要回什么补偿。
十八岁,已经成年的漆鸣实在想不通再去参与母亲新家庭的理由,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点头应下这听着莫名荒唐的邀请——去见母亲这位新家庭的继子,一位保送H大物理系的小天才。
漆鸣一向做一事忘一事,应下邀约后也不再有什么负担,在写字楼的实习一日复一日,临到见面的这天才似有所觉般开始准备。那天一早便下了小雨,实在算不得什么天时地利。
见面当日,母亲再次打来电话时是晚六点半,漆鸣还没下班,他接起后只垂眼低声说了一句:“马上就来。”
此刻李见云正坐在江滩1880四楼的雅间,她对面便是不知怎么早到了半小时的陆学昱。带着两项国际评级的百年老店,不说雅间,就是大厅的一张桌子都紧俏。李见云早三周预定都算晚,漆鸣不甚了解这些门道,但还是清楚必然托上了关系。
李见云对着电话那头的漆鸣应了声好,放下手机,她抬眼看向陆学昱,神色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小昱,阿鸣他现在才刚刚下班。”
陆学昱面上一贯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说那位素未谋面也毫无血缘的“哥哥”漆鸣,这位继母他也不甚了解。听见李见云的话他只是摇了摇头,“没关系,是我早到了。”
李见云和陆父结婚快两年,他们领证那年陆学昱刚刚高二,还在H市顶尖的私校念书。
那时陆学昱便很少回家,假期也大都在H大物理研究所苏教授的实验室度过。陆家虽在贵人遍地的H市不算出挑,但市区房产还是有几处,其中一套就在H大东门外的楼盘。不知是什么原因陆学昱到了高中更是不愿回家,陆父自觉对他亏欠也不说什么,只是由他住在H大东门的那套公寓中,还从家里分去了个照顾他起居的阿姨。
去年十月,陆学昱十七岁,拿到保送H大的通知书后还未在家中待上两天,便应上一届LA国际高中生天文物理竞赛评委教授邀请,前往A国P大参与霍金斯教授为期八个月的实验项目。
这么算来李见云真正接触陆学昱的时间屈指可数。
身为继母,李见云在面对陆学昱时总有些局促,他们再婚时孩子都将要成年,对上一辈的人都自有定夺,更何况……
更何况陆学昱和漆鸣年龄太接近,李见云总觉得他们很像,这种相似从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李见云身为母亲就是直觉他们底子里那股劲儿太像,像得她每看一眼都想落泪。
要说李见云这辈子做的几个决定,与漆鸣的父亲离婚这件事她是绝不后悔的,年轻时的李见云就有一股子出人头地的韧劲儿,二十多岁她自己跑去深圳打拼,却又被父母和哥哥哭着闹着抓回去结婚。
人人都说她嫁得好,丈夫是老师有编制,家里什么都不愁,但苦她都自己受着,到底过得好不好她心里清楚,终于在漆鸣八岁那年她头也不回的离婚,拎着一个蛇皮袋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火车从C城到H市,那年的火车上还乱得很,她一个女人独身坐车,整整三十个小时不敢合眼。
站在H市车站的那一瞬间她便开始哭,到底是为什么哭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那时的泪水止不住涌下来,几乎要淹没她的前半生。
李见云看着雅间落地窗外,江边步道人潮涌动,七月的H市天黑得晚,现在还敞着一片半亮的天光,那个蹲在车站抹泪的下午恍若隔世,但那个记忆中拽着她衣角的少年还在原地。
那是漆鸣,她抬眼不敢看的漆鸣。
上周陆学昱刚刚结束了A国的项目,告别霍金斯教授的实验室回到H市等待开学,便应继母的请求和她正在H大念书的亲生儿子漆鸣见上一面。
其实陆学昱理解继母这么做的原因,但他同样也保留自己的观点:没有必要。他的父亲得知此事后只在私下和他讲:“你这些天总归没什么别的事要做,就当帮帮你李阿姨的好。”
陆学昱本质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机器,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此刻晚霞的另一头,创新园区B座十二层到了下班的点还热闹得很,项目的截稿期近在眼前,整个项目组乱得鸡飞狗跳。挂断母亲电话后漆鸣踩着期限提交了一份校对文稿,看了眼现在的时间,叹了口气。
“姜姜姐,我真得走了。”虽然感觉这种时刻自己身为项目组的实习生要提前下班有些不太合适,但他今天还是不想失约。
姜姜刚刚打完一通电话,脑子里还全是日期字数合同,她转头看了漆鸣两秒,终于恍然大悟想起漆鸣早上给自己请的假。她摆手,“没事没事,你赶快去吧,这边我来就行。”
“谢谢啊姜姜姐,明天给你们带咖啡。”漆鸣合上笔记本,看见姜姜已经又开始打下一通电话,她没功夫说别的,只是仓促点了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快速在便签上记下一串数字。
等漆鸣到餐厅门口下车已经快七点,他站在原地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还好,不算迟到。
三米高旋转门前的侍者询问预定后将他领进去,雅间前的服务生欠身打开门,正对着门口的窗边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看上去很平静,在闻声侧过眼遥遥看来时漆鸣觉得身边的环境都安静了几分。
这就是陆学昱吧,他想,还挺帅的。
李见云迎上来,却又匆匆侧过头移开眼,“阿鸣……来小昱,这是漆鸣,阿姨的儿子,之前和你说的在H大念翻译的。”
陆学昱站起来向他点了点头,他看着漆鸣的眼睛,说到:“你好,我是陆学昱。”
漆鸣不动声色扬了扬眉,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漆鸣。”
一顿饭吃下来漆鸣其实没什么实感,黑珍珠的招牌在黄金遍地的H市也不过一个添头,对于漆鸣这种完完全全的外地人什么本帮菜淮扬菜更是吃不个所以然,李见云说的话他也没记住什么,至于陆学昱更是鲜少开口。
回到在学校外租的公寓还没坐下,方铃的微信先跳出来了。
「你那个弟弟怎么样啊」
漆鸣笑了笑。
「什么弟弟,一点关系没有的」
「怎么没有?你们这种关系最可以有了好吗」
方铃和他同班六年现在又是同校,关系好了什么都敢说。还没等漆鸣把“滚啊”两个字发出去,方铃的电话已经打进来,漆鸣看着叹了口气,还是接了。
“真没什么啊,你都不觉得尴尬吗?”方铃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背景音特别闹,漆鸣差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是姐,你那边太吵了吧。”他躺到床上,又翻了个身给手机插上充电线,“我本也觉得挺尴尬的,但那小孩儿根本不说话,感觉他更尴尬一点,我一想有人替我尴尬就好多了。”
“可以,i人就是e人的玩具是吧。”方铃应该是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声音清晰了挺多,“什么小孩儿不小孩儿的,你不就比他大了几个月吗。”
“行了你干什么呢,这么闲,还有空问东问西。”
方铃觉得自己一番好心都演给瞎子看,翻了个白眼:“忙着呢忙着呢,要不是看你都不来个消息,还以为你想不开了……不是我说,来参加个比赛还有舞会还得跳交际舞,我的天啊真不如回去多准备下企划书,哎呀你没事就行,姐姐跳舞去了哈。”
方铃说得匆忙,看来也的确是抽空来关心一下。但想象了一下方铃参加舞会的样子漆鸣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弯了弯眼:“能想不开什么啊都这么多年了,行了你赶紧去吧,谢谢姐姐啊,姐姐真好。”
从自从初中那会儿得知了漆鸣家里的事,还没等漆鸣说什么方铃自己先莫名其妙一边落泪一边说要给漆鸣当姐姐,搞得十三岁的漆鸣对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生不知所措。
其实那时的漆鸣自己真没觉得有什么,十三岁正是没心没肺的时候,更何况这年头父母离婚也不算什么多罕见的事,后来方铃解释是那天气氛都那儿了容易让人共情——漆鸣回忆了一下情形,好像的确是方铃找他倾诉父母吵架在先,听完漆鸣的安慰更是破防到无以复加。
对此漆鸣难以评价。
挂断电话后漆鸣长舒一口气,头疼的劲儿就泛上来了,该说不说今天发生事的确实有点多了,一想到明天还得接着去上班审稿……他看着天花板,不知怎么就想起进门时看到的陆学昱的侧脸。
他并不是很了解母亲这位继子,也就今天吃饭时听她说了些——什么十六岁拿下世界级高中生物理竞赛的大奖,什么高二就跟着大学的教授做项目发表文章。他还得知这位小天才上个星期才刚刚回国,那时他就想着:“看他吃的不多,是不是时差还没倒过来?”
漆鸣听着这些金灿灿的履历时看了陆学昱一眼,或许对方察觉了他的眼神也抬起头和他对视,他依旧很平静,配合他的五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严肃感,漆鸣朝他笑了笑,说:“很厉害呀。”
在H大这一年漆鸣认识的聪明人挺多,能被称上天才的说少也不算少,他们大都自知聪颖,于是神色间难免会有些轻狂。
陆学昱倒是宠辱不惊,跟那些奖不是自己拿的似的,只是向他道谢,又很快垂下眼看着眼前的盘子,漆鸣注意到餐厅的顶光下陆学昱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天不天才的漆鸣一个文科生也不太懂,倒确实是蛮好看的一小男孩。
李见云今天喝了酒,回去的路上叫的代驾。她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偷偷看后座的陆学昱。陆学昱似乎有些困,眼睛要闭不闭。李见云有些紧张地开口:“今天吃的还习惯吗?”
陆学昱嗯了一声,又听见她说:“你……你爸爸和我都很忙,大学还是和高中不太一样,等你到了H大,漆鸣哥哥也能照应照应你。”
哥哥这个称呼倒是有些新奇。其实在陆学昱的视角下高中大学应该都差不太多,不过是换了一个身份研究自己想研究的东西,但他顺着李见云的话回忆了一下今天见到的漆鸣,发现自己每一次和他对视时他都是笑着的。
爱笑的人他接触不多,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漆鸣长得太好看,如今陆学昱想起漆鸣的脸来倒是有几分好感。
于是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