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是禁中里头的人,在逼迫父亲?”苏定慧仰头看着她。
“你父亲已经接连十来天没睡过好觉了,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每天都早出晚归。他先还不说,只摇摇头,直到前天,才忍不住在我面前开口。他说……”方夫人眼中含了泪光,“分明是君父、天下人之母,为何要逼人太甚?他都不知道,二十来年在各地做的官,究竟是为谁而做!”
苏定慧本以为也就听些父亲对圣人的怨言,没想到牵扯出了官家,当场愣住了,“父亲竟说了这样的话?”
这话对父亲来说,无异于将他从过去到现在的抱负理想一概抹杀。
父亲幼年失怙,祖母一人将父亲拉扯长大,每每以读书是为国为君来教导父亲,让他努力用功,将来报效家国。
从庐州、建昌县到如今的汴京,父亲一步步从地方上升迁而来,虽遇过困境险境,不屈于人,靠着一股忠贞之气硬生生挺来,时常认为自己感沐皇恩,才能保全性命,得以施展抱负。
众所周知当今官家的字算不上好,父亲在家里却将官家批阅过的折子细心存放,偶尔对她说那些字有王者气派,藏拙藏锋,只是许多人不识,误以为官家字不好。其实是官家谦逊,不在字上抢风头。
但母亲转述的这些话,可以明明白白看出,父亲在说他一直视为君父的官家的不是……
难道发生的种种事情,不仅是圣人之意,背后也有官家的意思?
苏定慧感觉到一阵彻骨寒气。
当今官家是以仁善闻名,宽厚御下,近七八年来尤其不大爱管事了,所以才出了个手腕强硬的圣人娘娘,在后宫乃至前朝纵横……
难道这一切只是障眼法,圣人做的这些事,背后是官家主谋吗?
“阿慧”,方夫人也觉自己说得太多,摇了摇她的手,“你不要和你父亲说我讲过这些。他话是这样说,晚上说完了,早上赶早起来,又去堂屋上,对着那副天地君亲师的条幅拜了很久。我知道他心里难过,说的话只是气话,他打从心里还是敬重官家的。”
苏定慧回过神,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母亲放心,我不说。”
她私下从未见过官家,自然也无父亲对官家的敬重之感,官家于她而言只是远在天边的一尊大佛。可方才刹那之间,她竟觉得直面了那滔天的权势,威压凶猛,足以将她淹没。
“母亲”,她稳了稳心神,站起来道:“时候真的不早了,您先梳洗一番罢。等会父亲回来了,见母亲这个样子,只怕要更忧心。梳洗好了,我再陪母亲等。”
方夫人不见人回来,懒得动弹,摇摇头道:“你又哪里知道我的焦心?等见你父亲回来再说,我现在没力气,也没心思,什么都不想做。”
苏定慧见她这样,只好叫宝雁去要了热水,拧了巾子亲自给人擦脸梳洗。
方夫人倒也没抗拒,由她在自己脸上、手上擦过去,像个懵懂无依的孩童。
擦好后又等了会儿,夜越发深了,她等的人还没回来,和那时在她母亲病床前等那个一心扑在病人的父亲回来般,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阿慧!”
苏定慧正在外头悄声问宝雁这些日子的事,得知了母亲消瘦许多也有每日吃不下饭的缘故,听见房里这声尖促的叫声,忙转身奔了进来。
“阿慧,等会儿天都要亮了,他怎么还不回来?”方夫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身子在微微发抖,“你想想办法,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苏定慧轻拍着她的背,“我刚派人去找谢姨了,让她帮着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母亲再耐心等等,不会有事的。”
只是她心里也没有底气。
那些人堂而皇之就对她下手,引来所谓马贼到了别院,难道会顾忌父亲吗……
“大人回来了!”
一声激动的传报打断了她的念头,方夫人早已松开她的手,几个箭步冲到了门口,迎着人含泪道:“你回来了!”
苏希光如往常般牵了她的手安慰,边往里走,“怎么又没休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等我?前天我说的是戏言,其实这些日子我要办的事多,才生了怨言,等忙过了这段就好了。”
说着,他看见了此时该在别院的女儿,正站在灯下,忧心中带了责备地看向他。
“阿慧?你不是在别院,怎么回来了?”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父亲为何不派人告诉我?”
父女两个的声音同时响起。
苏定慧见他也苍老了十来岁的样子,先服了软,上前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求你告诉我。”
“……好。”苏希光将手边的夫人留在了屋里,说自己很快回来,和女儿到了书房。
到了书房里,父女两个都没有坐下,一前一后站在了窗前,看着窗外无尽的夜色。
“圣人……不!是官家。官家听说了我想让你回庐州的念头,把我叫去训斥了一番,说我为臣不忠、难担大任。说完后,他说我既然这么想回庐州,就携家眷一起回罢。可是……”他手突然按住了窗台,压抑着浓浓失望中夹杂着愤慨的心绪,“即便我说了愿意辞官回乡,官家还是让我将你留在汴京!堂堂天子!堂堂天子!竟然!”
他咬牙,脑门处忍出了青筋,“竟然拿你母亲威胁!”
“阿慧,皇室之中权势倾轧,父亲无能为力,你也知道你母亲身体……”
话到此处,他声音渐低。
“我明白。”苏定慧低头,眨眼间抿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委屈之色,她抬头,眼中尽是清明,“父亲带母亲回去罢,老宅一直有人在守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希光转过身,“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要护着你母亲和你。再说,最坏的打算,官家真的就此定下你的婚事,到成婚总还有时间,未必就没有转机……”
“父亲,您还装作看不清吗?”苏定慧抿了抿唇,“是官家在挑动蜀王府与广平郡王府相争,我不过是个彩头。争了之后呢?官家想做什么?是不是一开始,官家的意图就不在婚姻,而在于陷人于覆败之境。”
“你怎么猜到的?”苏希光震惊不已。
“今日我从别院回来,是因为……”
她将所遇马贼之时尽数托出,遇到了李宿卿的事也包含在内,只是没说向那位蜀王轻声道出的那句多谢。
“你有没有受伤?”苏希光追问。
苏定慧摇头。
苏希光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竟真是如此?原来我所猜不是无稽之谈。”
是官家要对付蜀王,一开始就是。
“带母亲回庐州去罢,父亲。”
苏定慧看着他,“困在这里的,只需有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