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翁说我的话对还是不对?”
苏定慧走到了他跟前,两手握拳,力度适中地轻锤敲打在他臂膀上,含笑道:“若要辩驳,就请多多赐教,反正学什么都是学,翁翁教我。医馆开门送百病,总归是技多不压身。”
方老头子原还要再对她说教一通,晓明利害,见她笑盈盈的眉目间自有股沉着镇定,也都明白了过来,并非她不晓世事,只是怕自己忧心过甚,才用言语开解。想来,心里莫名宽了一些,最后叹了一声起身道:“唉!你说得对!愁也没用!之后慢慢再筹划罢!不过你说的技多不压身,要学的可还有许多,别以为背几本书就能当好大夫了,学医的人哪个不善记?跟我去后院瞧瞧,金银花和薄荷好了没有。良医还得良药助……”
老头子背着手,中气十足地走在前面,一路上念叨着他的制药经,苏定慧抿着嘴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只是她并未像自己说的那样置身事外,微微出神,心下在想着蜀王之事。
两天,只有短短两天,能有什么好法子吗?除非有人替阿翁说出蜀王中毒的秘辛,否则大概率亦是无解。
她在脑中又列出一长串人名,是阿翁素日救治过的贵人,从公侯王府之家,一直到九品官员,她快速过了一遍,总未找到合适人选。
蜀王其人手握军权,下手害他之人必定身居高位,才有胆量如此,也才有能力逼得汴京城内无人敢言中毒一事。
真要寻个口子出来,思来想去,只怕还是……
“专心!锅已经烧好了!还要锅等你吗?”方老头子面色严峻,在炒制的厂房内盯着似乎在走神的人,语气极重。
苏定慧默不作声,收神回来,取文火之势,将半萝的金银花倒入铁锅内,挥着铲子拌炒,花叶随手势上下翻滚,飞扬如瀑。偶有几片落到她手背之上,带来微微刺痛的温度,但她面不改色,眨眼之间已经手背略一翻覆,将花叶倾入铁锅。
方老头子在一旁看得暗暗点头,又看了看金银花成色,见表面金黄,道了声“可以了”。
苏定慧忙停下手中动作,见他从铁锅里分别拈出片花叶,仔细看了看成色,才允许她将金银花盛出。
等到了炒制金银花炭时,炉下的火要从文火添至武火,苏定慧要明石小心看火,别因惧怕火势,火气不足,没将剩下半箩金银花炮制透,以至药效有缺。
明石一点点添着柴,问够了没有。
苏定慧道:“等会儿感到热气直冲冲朝着面上来了,就可以了。”
她全神贯注,神情像在药房里浸淫了十来年的老师傅,对火势和药草都有她自己的把握。拿捏着时候差不多了,热气从锅沿冒出,逐渐有那种要将铁锅掀开直冲面上来临之际,她眼疾手快地将剩下半萝倒进了铁锅里,身子往后一躲。
尚含水汽的金银花从铁锅里飞溅而出,擦过她的手臂,引起连串的灼热。
“你在做什么?炮制还怕火烧?”
方老头子夺过明石手里的铁钳子,将灶里在烧的柴火分两次夹了七八根出来,怒气冲冲道:“火气还不足就下金银花?炒菜吗?这锅药算是废了!”
苏定慧低下了头,“弟子错了。”
“不是错,根本是不用心!怕火怕烧到你自己!胆小如鼠!本来想着教你师弟的,现在看来还不到时候,你读了那么多医书,却连个金银花都炮制不了,贪生怕死,今后怎么从医?子惠,你太让我失望了。”
方老头子压抑不住怒火,一口气说下来不见停,苏定慧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明石听见了吓个半死,想替他辩解又不敢上前,左顾右看,没个决断。
“滚出去!”方老头子发了话,明石才一把将人拉了出来,走到了亮堂堂的后院,天井里的水汽漫上来,脸上被热火灼烧的感觉好了许多。
“师兄,师父严厉也是为了我们好……”明石将在井沿的竹凳子拖来,想拉着他坐下休息休息。
苏定慧也被弄出了火气,推开了他高声道:“严厉归严厉,为何将我的辛苦一笔勾倒?炮制不好金银花就当不了大夫吗?我偏不信!他不是说汴京城里头只服柳橘泉一人吗?好,我就去柳家的医馆替他问问,柳大夫是不是也要学好了金银花炮制才能当大夫!”
猛然,炮制的屋子里传出咣当的剧声,似是铁制硬物遭人生生砸碎了。
苏定慧听见了,一口气跑出了医馆,一鼓作气来到柳家医馆,开口就问有没有金银花炭。
医馆里抓药的伙计认识她,没去开身后百八十个开口的药箱,捏着药戥子的细杆笑嘻嘻道:“我认得你,方家医馆的大徒弟,怎么来我家买药?金银花炭还不容易有吗?你们医馆断货了?”
“没有?没有我找别家问去!”苏定慧脸上是疾步后的红晕,眼角眉梢的怒意不尽掩饰,显得生人勿近。
抓药伙计见今日惹不得,忙说有,让他别急。
苏定慧冷笑了声,“只管拿你们的出来!”
等伙计抓来了一大把,垫在药纸上递过来给她看。
她指着道:“这算什么成色?焦褐之色,你们炒制的浓黑,唬人不成。”
伙计顿时竖起眉头道:“你别没事找事,都是行内人谁不清楚,我们柳家医馆的金银花向来用大火炒制,烧焦与可用只在眨眼之间。全靠我们炒制师傅厉害,才能将这金银花炭控制在焦褐深色,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黑色还是焦褐色!”
“我却听说是你们柳家的大夫不擅炮制,容易过火候,才将这样的金银花炭也上了架,药效一改,反而要别的草药来配,费人费物。如今倒好,成了你们招牌了!”
“你别血口喷人!有种在外边等着我和你理论!”伙计说着要从齐人高的柜台一旁冲出,边捋着两边袖子。
“椿儿!不许动粗!”从侧厅匆匆赶过来一人,绸衣佩玉,面容白净修长,年过五十仍满头乌发,用纱巾裹了。
其人正是医馆主人柳橘泉,制止了店里的伙计动手,将人请进了里间。
苏定慧无意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柳圣手,三年前柳家医院得了御药供奉的差事,得旁人眼红,将药市里头你们急需的半夏尽数买走,往日稀松平常之物,寻遍汴京、汴京外的几大州郡不可得,是我师父顶住压力,开我方家医馆药库,任你取用。今日我师父有倒悬之急,你救不救?”
柳橘泉将寒暄默默咽下,染了些许市侩之色的面目不由得端正几分,“救命之恩,柳某记得清楚,还请你直言。”
“王府广邀医者,却无一人敢言,我说的对不对?”
柳橘泉点了点头。
“在你们去之前,就知道有的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是吗?”苏定慧眼神如剑,死死盯着他。
柳橘泉犹豫片刻,仍是点了点头。
“要你们这样做的那人……”苏定慧还想继续追问,柳橘泉突然打断道,“金银花炭我家素来如此,方家医馆若觉得有误,尽管派当家人来理论就是,左右是为病人好,我柳橘泉还不至于容不下这点事!若没有其他的,还请小友移步罢!”
苏定慧被赶了出来。
柳荫底下的一阵夏日凉风让她打了个寒战。
翁翁没和她说有人来过医馆,今日之前也无任何异色。只有在去了蜀王府后,才失了魂魄般木然在座。
翁翁没有被人要求过怎么做,是突然被带去蜀王府的。
为什么那人没对翁翁说要保守秘密?
信任翁翁?
还是……
根本就不打算……
她越想越心惊肉跳,赶紧往方家医馆而去,只觉得回去的路无比漫长,最后索性跑了起来。
心率越来越快,她也越发喘不上气来,却不敢放松脚步。
快到之时,鼻子忽然嗅见烧燎之前,火光紧接着便映入眼帘,方家医馆的牌匾在浓浓大火中轰然坠地,响起沉痛的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