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从高速驶向通往县城的大马路,又从大马路驶向通往村子的小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见了,青黛山峦和淙淙溪水慢慢映入眼帘。
她是山中长大的孩子,有一个和水沾边的名字。爸爸说:“你该有山一样的视野,水一样的思想。即使你是一个女孩子,你也要比男孩子更长进,要将自己的人生活得更通透。”好富有哲理的话啊,却是从一个普通的农民嘴里说出来的,但她不觉得爸爸普通——他就是她的山,她的水,青山绿水编织着她的人生之路。
四月,是生机盎然的葱绿时节,是鸟语花香的缤纷时节,也是令人感到悲伤和充满怀念的时节。
一辆客车疾驰在山路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据说在这个省份,分布在不同城市的山都是同宗,它们共有同一个山脉,不知道那些山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家乡群山上“春风吹又生”的野花野草,“但闻人语响”的乡音土语,“过雨看松色”的嬉闹笑声,还有那些“青山独归远”的遥远传说。只记得有关这山的春夏秋冬,去爬山去纳凉去采摘去赏景;只记得自己同爸爸到这山,小时候,爸爸常说:“自己往上爬,使劲走,不用怕。”她蹦跳着走向前,不惧怕山上的陡坡或湿滑;上学后,爸爸又说:“看着路走,别踩了脏。”她慢慢的走向前,小心翼翼生怕沾了衣脏了鞋;青春期,爸爸换了话:“看那些花,多好看。别总是低着头,抬起头来走。”她静静的向前走,漫无目的的跟着爸爸的指引看着山里的景;再后来,爸爸的话变了,变得无力且困难:“看看吧,一年一个样儿,好好看看吧。”她毫无心思的向前走,步履沉重的跟在爸爸的身后,脚下的土越发湿润,是眼中的泪珠儿不时地跌落——山从未见过她落泪的样子,现在,看了个痛快。
泪,落得酣畅淋漓……
几个小孩子沿着公路跑跑停停,嘻嘻哈哈的声音让她贴着车窗去寻找快乐的来源,她笑了,她在这样的年纪也疯跑过,有时爸爸也跟着她跑,她边跑边回头看,爸爸肩上扛着农具奔跑的样子真是滑稽;大多时候是牵着她的手慢慢的走,指着远处的山和近处的田,向她诉说着农人的辛苦与做人的道理——这时的她会笑中带泪,是感动的催化剂。农闲的时候,爸爸会到村子外去打工,有时是离家不远的镇子,有时是千里之外的城市,回来时袋子里藏着新奇的玩具或发饰,她的头发稀薄,只能留短发,顶多是短短的兔尾巴,可是各色发夹和发箍却多的数不清;她也会要自己想要的零食或是闲书,爸爸会不遗余力的去寻找——这时的她会泪中带笑,是欣喜的粘合剂。无论是笑还是哭,对爸爸的依赖和思念是不变的。
这不是闭塞的山村,从远处看去,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山水画。据说,这里出了很多有名的古人,有书法家,有军事家,还有文学家,这是一个让人引以为豪的地方。但是走近了,又觉得一阵阵压迫感,是远山造成的错觉吗?应该不是,山中的孩子依靠山,山也依靠它的孩子们。
是雨纷纷的时节,路边稀稀落落的海棠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唱着歌。她用右手虚遮了头,转了五六条胡同,一路小跑回了家。门没有关——村子里的门在白天是很少关闭的,邻里串门是很普遍的事,留门也代表一种亲切。她进了院子,喊了一声“妈”,却没有得到回应,再喊,还是没有,又喊,却从临院传来回应声“哎,就来。”她站在院子里等了一小会儿,听到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她略带埋怨道:“妈,你就这么开着门出去了?”妈妈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不都是这样的吗?”她跟着妈妈进了屋,环顾了房间,问:“我哥呢?”妈妈回身说:“哦,你哥去镇子上找朋友玩儿了。”她有了愠气:“都什么时候了,我哥还出去玩儿!东西都准备好了?等着我回来弄?我幸好是上午十点回来的,要是我晚上十点回来呢?你也是,不赶紧准备明天的事,还去串门子。”
妈妈眼睛盯着她手里摆弄的吃食,话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你哥是个男人懂什么呀。我们孤儿寡母的,有些事难啊。”她抬头看着妈妈,和妈妈四目相对,妈妈赶紧避开她的眼神,低头抹泪,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哥都30岁了,不小了,什么叫不懂?我爸也是男人,把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和我哥同龄的男人多了去了,人家都不懂吗?你是老人了,看过的听过的都不少了,难道不能教着我哥吗?明天就是清明了,各家都有各家的事,你倒好,还去串门子,别人不会笑话咱们吗?!我哥也是,哪个朋友会一起玩儿?”
妈妈偷眼看她:“你也别光在这儿说,你倒是去准备啊。”她发现女儿拿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盯的她心里发毛:“怎么了?你有看我的工夫能买多少东西!萧腾呢?他不回来啊?唉,到底是外人!哎,去你奶奶家看看,他们肯定给咱准备了。那是她儿子,她能不准备?”
女儿气的直跺脚:“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说完,走出屋门,刚到院子又折回来,正要开口,看到妈妈背对着门慌慌张张的将桌子上的点心、饼干、水果、蛋糕都归拢到一个纸箱子里,她喊了一声:“妈,你这是在做什么啊!这是明天给爸爸的祭品”妈妈被吓了一跳,随即垂下眼,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要收起来嘛。”“妈,你不要又藏起来。”“我哪有藏起来!”“你,唉!”
她不想再和妈妈说话,出了院门径直去了奶奶家。两家只隔两条胡同。奶奶正坐在炕上折“元宝”,看着孙女进了屋,很是高兴:“明荷回来了?快来坐。”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一箱饼干、一箱牛奶。奶奶只能吃软和的东西,喜欢早晨热一碗奶泡几页饼干吃。奶奶看着桌子上的东西,说:“上次买的还没吃完呢。”她笑了:“只要我回来,我就给您备着。”她坐在炕沿儿,和奶奶一起折“元宝”。
奶奶看出孙女的脸色不好看,心里猜出几分原由,便找话说:“在外面挺好的?”
“嗯。挺好的。”
“这就好。两口子和和气气的最好。”奶奶又凑上前小声的问:“还没动静?”
她抬眼看了看奶奶,摇摇头。
奶奶将身子往后靠了靠,说:“没事儿,不急。有也好没有也罢,都是老天爷的意思。不着急。”
她笑了笑,加紧了手里的速度。
“等明天忙完了,去村里的那个中医看看,说是挺管用的。”
“嗯,好。”
奶奶的嗓子提高了不少:“萧腾这次没回来?”
她的眼睛不离手里的活儿:“嗯,这次回不来。轮到他值班,倒不出空儿来。”
奶奶的眼睛也不离手里的活儿:“嗯,萧腾是个好孩子,一年两次都不落。去世的人是要悼念,活着的人更要救命。他是医生,要先顾着工作。”
祖孙俩手里忙活着,好像在比赛谁折的多折的好,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奶奶说:“行了,不折了,把这些放到那个大袋子里吧。”她顺着奶奶的手往墙角一瞧,一个长方形的大编织袋里已经满了,她将刚折好的“元宝”放进袋子里,再系好,又和奶奶扫了炕,奶奶让她拿苹果来吃,两个人无言的吃着。
奶奶看着窗外,自语道:“该停了吧。”
她也往窗外看:“雨吗?停了,本来也不大,毛毛雨。”
“嗯,清明不下雨就不是清明了。”
“嗯。”她虚应了一声。
“你妈那边还没准备好吧?我这里都替你们预备下了,一会儿你从这儿拿回去,明天直接拿到功德堂,别让你叔叔伯伯看到,要不然又得说你们家没礼数了,要是让你那些婶婶看到,又得编排你妈。”
她停了嘴里的苹果,眼泪轻落:“谢谢奶奶。那是您的心意,我不能拿,一会儿我就去准备。”
奶奶看着孙女说:“我知道你这是刚回来,又和你妈说不了几句话吧?唉,你妈那个人,这个年纪了,还是不懂事儿,把个儿子娇惯得也不懂事儿。”她住了口,在晚辈面前说他们父母的不是,不是一个老人该做的。但是,这个小孙女都懂。
奶奶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走的时候带上吧,把我的心意也带去。”奶奶年纪大了,尤其是五年前儿子的离世,让她的心里像是塞了一块石头,总是落不下地。每年清明,她都是不露面的,准备的祭祀品都是由孩子们带到功德堂专门的地方焚烧。今年也不例外,待到孩子们都离了家,她一个人站在堂屋,焚上一只香,双手合十,闭目念叨,为逝去的人祈祷,为活着的人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