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是一种奇怪的人际关系。是没有血缘的亲人,是有着姻亲的仇人。彼此看不顺眼,但离了眼又不行。穆首阳嫁到黎家八年,和公公婆婆住在同一个小区,平时都是婆婆帮着自家整理家务,公公接送孩子上下学,一定程度上,确实解了自己的忧虑,但是另一方面,又平添了其他的忧愁。
她下班回家,推开门,眼前是干干净净的一片。客厅是每天清扫过的,可谓是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衣篓是空的,洗过的衣服已经经过晾晒收起来了;夫妻俩的卧室,床铺是平整的,一丝褶皱都不会有;孩子们的卧室,书桌上是洁净的,大女儿的书啊本子啊整齐的摞在一起,小女儿的玩具啊娃娃啊全都放在收纳箱里。厨房是不油腻的,婆婆有条不紊确实老道,她在将饭菜盛到餐盘里端到饭桌上之后,利用等待饭菜凉却和未归人回家,迅速将厨房里的一套先行洗涮完毕。穆首阳佩服婆婆的利落,但又讨厌她的这种干脆。
爷爷陪着孙女们在房间里玩耍、写作业,穆首阳和公婆打了招呼,又冷冷的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的人——她的丈夫。转身进了卧室。换好衣服再出来,躺在沙发上的人似乎是僵化了,除了两根手指头在拨拉着一个长方形“薄砖”,眼珠子偶尔动一动,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穆首阳自觉无人看见,隔着衣服狠狠地拧了他的胳膊,径直走向餐桌。
婆婆从厨房走出来,轻拍了沙发上的人:“起来吃饭。”
穆首阳看着丈夫从沙发上缓缓坐起来,招呼着:“妈,来吃饭。爸,别管她俩了,来吃饭。你俩来吃饭。”待到老小坐定,穆首阳才落座,丈夫也落了座,旁若无人的吃起了饭。婆婆抱起了小孙女,端起饭碗,一口一口的喂着饭。穆首阳面带笑容:“妈,让她自己吃。过了这个生日,沐沐就四岁了,不能这么喂饭了,这么喂习惯了,在幼儿园都不会吃饭,就得饿着。”婆婆一边喂一边说:“哎呀,这不就是在家嘛。她在外边吃不进饭去,回来就得多喂她几口,哪能成天这么饿着。来,小沐沐,大口吃。”小孙女很给奶奶面子,大口的吃着,张了嘴还要,奶奶很高兴,一口一口喂得起劲。穆首阳却不高兴,看了看狼吞虎咽的丈夫,又看了看眉开眼笑的祖孙俩,努力笑着:“妈,别这样惯着她。沐沐,你自己吃饭,让奶奶歇歇。”婆婆不撒手:“哎呀,你吃你的,别管我们。”穆首阳轻剜了小女儿一眼,又转向大女儿:“悠悠,你多吃点青菜。”悠悠正对着眼前的饭犯愁,她有一颗牙松动了,一碰就疼。婆婆看向大孙女,夹了一口菜:“悠悠,快吃,像奶奶这样,一口就填嘴里了。”悠悠苦着脸摇头,穆首阳说:“赶紧吃,你不吃饭想成仙啊?不就一颗牙活动了吗?明天就给你拔了去。”一听要拔牙,悠悠的“金豆豆”不自觉的往下流,婆婆不高兴了:“吃饭呢,你说这些吓唬她干什么!来,悠悠,咱不吃了,去和爷爷玩儿。”又对老头子吼道:“你待会儿再吃!去哄哄孩子,没看到孩子哭了!”公公只得放下手中的筷子,牵起大孙女儿的手,进了孩子的房间。
穆首阳一边看着对面的丈夫,一边赌气吃着饭,而那人却泰然自若,自顾自的吃了饭、离了桌,躺在沙发上继续玩儿手中的“薄砖”,这是他一贯的行为,什么事也没有游戏重要。穆首阳轻说了一句:“刚吃完饭就躺着?不怕得糖尿病啊!”婆婆开了腔:“谁说的?这就得糖尿病了?瞎咧咧。”沐沐吃饱了饭,从奶奶的腿上撤下来,撒欢儿跑向姐姐和爷爷。穆首阳赶忙放下筷子,手里捏着一口馒头,也急急的跟过去:“爸,我来看着她俩,您去吃饭吧。”
两个孩子将玩具从箱子里倒出来,坐在地上玩儿了起来。穆首阳小声的骂道:“谁让你们坐地上的?都起来!这是跟谁学的?怎么还坐地上了!”沐沐是个开朗的孩子:“奶奶说地上都擦干净了,可以坐。”穆首阳不允许:“都给我起来,哪有坐地上的!”悠悠是个内向的孩子,一听妈妈好像是生气了,赶忙站起来,沐沐却咧着嘴干打雷不下雨,奶奶听到孙女儿的“哭声”,立马嚷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妈妈不让我坐地上。”
奶奶一边嚼着饭一边说:“哎呀,不要紧,那地我天天擦,一天都不知道擦多少遍。没事儿,坐吧。”得了赦令,沐沐闭了嘴,高兴地玩儿起来。穆首阳白了女儿一眼,坐到大女儿的床上,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是悠悠的假期作业,她一边翻着一边说:“黎可悠,我告诉你啊!这马上又要开学了,新学期给我好好学习,要是考试再给我考最后一名,你就别回家,爱去哪去哪,你也别叫我妈。听到了吗?”悠悠胆怯的点点头。
一抬头,婆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房门口,穆首阳笑着站起来,婆婆说:“我家孙女儿怎么就学不好啊,上学期那是不熟,这么一个小人儿刚从幼儿园出来,哪知道什么作业啊、考试啊,那不叫学得不好,那是开窍晚。这个学期熟悉了,肯定能学得好。来,悠悠,别听你妈吓唬你。到奶奶这儿来,小沐沐也来。”
穆首阳僵笑着,动手要将堆在地上的玩具收起来,婆婆一伸手:“你别忙活了,我来!来,俩宝贝和奶奶一起收拾。哎,对了,真棒!”穆首阳看了一会儿祖孙三人,僵笑着走了出去。公公刚吃好饭,正在收拾饭桌上的碗筷,穆首阳又顺势拧了丈夫的胳膊,笑着说:“爸,我来吧。您歇着。”婆婆又出现了:“我来,你上了一天班,歇着去吧,什么也别管。”穆首阳愣了一下,只好回自己房间。她在卧室里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婆婆在刷碗、公公陪孩子玩儿;婆婆在拖地,公公在收拾垃圾;婆婆给俩孩子洗澡,公公在整理自己的包;婆婆哄孩子睡觉,公公在阳台上鼓捣晾衣架。终于,自己盼望的话语响了起来:“我们走了啊。明天早晨你们想吃什么?吃油条?你们不用管了,我们来做。走了啊。”穆首阳慌不迭的从房间里迎出来,笑着将公婆送出去:“路上慢点啊!”
门关上了,门里门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穆首阳叉着腰盯着躺在沙发上的丈夫,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起头,她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丈夫一脚:“你就这么躺着啊?一点事都不干?”丈夫用手拍了拍刚刚被踹过的腿,轻声说道:“别捣乱,忙着呢。”穆首阳不高兴了:“你就玩儿吧,哪天自己钻游戏里面去!”丈夫嘿嘿一笑:“还有那等好事儿?!”
“你往里,给我留个空儿。”丈夫往里一靠,稍稍留出了一点空儿,穆首阳坐了下去,对于她的身板儿,这点儿空足够了:“下个礼拜悠悠就开学了,我看这孩子的学习啊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补上来的。数学没开窍,语文基础也没打好,英语更别提了。我呀,也不指望她以后出国,但是这语文得学好吧。我看啊,悠悠不是个聪明孩子,得给她报个特长班。哎,你说学什么好?年前不是带她去听音乐会了吗?回来之后一问三不知。气死人了!”
丈夫的眼睛紧盯着手机,慢条斯理的回道:“你想让她学什么就学什么呗!她个小孩子也不懂,你说的算。”
“唉,我这不也没想好嘛。你说学钢琴?那么个大件儿摆在家里,万一学不好,还占地方。学小提琴?我怕悠悠长大之后是个歪脖子。学古筝?悠悠记忆力不行,背谱子是个麻烦事儿。哎,你说学什么好?”
“你自己都否定了,还问我?要我说,什么都别学,大人孩子都省心。”
穆首阳白了丈夫一眼:“哼,不学?现在哪个孩子手里不是有一两样特长!光把学习搞好是没有用的,要有技能,要有特长。我们同事陈老师的儿子今年12岁了,萨克斯十级、钢琴十级,英语学了六年,书法学了六年,学习是班里前五名,你听听,这样的孩子踏上社会才有底气。”
“那你就照着这样培养咱女儿呗,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嘛。”
“我想了,这个礼拜天我得带着悠悠出去多看看,一定得给她报个特长班,还得报个辅导班,把学习成绩补一补,一年级就不及格,我脸上都挂不住。”
“把悠悠送你辅导班去学习就行了,还费那劲!”
穆首阳推了丈夫一把:“你成天呆在家里不知道人间疾苦的样儿!就你女儿那学习成绩,我有脸带过去吗?我好歹也是个辅导老师,同事们不得笑话死我!你也是!成天躺家里玩儿游戏,悠悠这马上得报特长班和辅导班了,沐沐四岁了,也得培养起兴趣了,上个幼儿园的花销快赶上上大学了,你就好意思待在家里不出去找活儿干?”
丈夫嬉皮笑脸道:“哎呀,家里又不短你吃不短你喝的,你急什么呀!孩子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咱爸妈有赞助,你怕什么!”
“我觉得吧,你爸妈真够可怜的!小时候,他们养着你;长大了,还得养着你。你也真好意思的!”穆首阳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真的,就凭你这德性,我还真怕你妈把我女儿带坏了。”
丈夫从沙发上抬起头,微愠道:“你别说我爸妈啊!家务活都是他们做,孩子他们照顾,每月还赞助着咱家,你这样说我爸妈,我不愿意啊!”
已经走到孩子房门口的穆首阳回过头笑道:“哟,你还不高兴了?你好好回味回味你刚才说的,全家人就你没事儿做,你好意思在这儿摆臭脸。早知道这样啊,我干嘛那么早结婚!我今年刚30岁,也是大好的年龄。唉,当初真是昏了头。”说完,她关上了房门。躺在沙发上的丈夫看着紧闭的房门,自语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脑子有病!”
灯熄了,房间里却没有完全暗下来,窗外的路灯将光束透过空气散播开来,也散播到穆首阳的眼前。她看了看熟睡中的大女儿,嘴角还留有笑意,不知道在女儿的睡梦中是不是没有学习上的烦恼;又瞧了瞧小女儿,趴着睡的样子真像一头小猪,穆首阳没有去帮助女儿翻身,轻轻拍了拍肩头,掖严实了被角。一眨眼,小女儿都即将四岁了,那个生下来放在保育箱里让人揪着心的小人儿也渐渐长大了。孩子们在长大,自己在衰老,一晃的工夫,周遭都变了新样子:“唉,你们也长大了哟,时间过得真快啊!”
穆首阳走到窗前,黑夜中没有满天星光,只有黯淡路灯的光线,像是不规则的五线谱,奏着晦涩的曲调。时间就像是不协调的乐器,奏着离了谱的曲儿,怎么也不是那个调儿。等排好位置,摆好架势,也是快结束的曲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