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这么混熟了。
封珩这才知道这人虽然占了个高辈分,但却只比自己大五岁,他第一次见到岳玄林和廖玄静对他那般亲切,还以为是自己的师兄,三人站一块儿靖安言那一身的少年气太明显了。
对此靖安言是这么说的:“没办法啊,我和我姐姐年纪差得多,但到底是姐姐,所以连带着我的辈分就抬了呗。”
他给封珩算:“我姐姐靖宓是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比我大了九岁,我大师兄、你师父岳玄林是当今圣上的发小兼侍读,他们是一辈儿人吧,那我就也是这辈分的人,岳师兄比我姐姐还大四岁,里外里这不就跟我差出十三岁了。”
封珩被他绕得头晕:“……好吧好吧,看起来有个年龄差得大的兄姐也能跟着沾点儿便宜。”
“这便宜给你,你要不要啊?”靖安言笑得眉眼弯弯,揪着院中的树杈三两下就腾挪上去了,“平白无故显得我好像多爱摆谱似的呢。”
他飘逸的衣摆和袖角随风舞动,比天上的云彩还飘逸,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揪果子,看都不看就往下扔,没办法,封珩只能兜着衣袍四处乱接。
“不过也好,玄字门里我们三个,就我还闲着,大师兄忙着你的三个师兄,二师姐忙着你的小师妹,正好把你给我带,也算是解了我当日赠剑给你的缘分。”
靖安言抓了一只果子在手里,想了想,用手抹了抹表皮吃掉了:“那墨痕剑你用着好用不?”
“好用好用。”封珩忙除了一头汗,“……别丢了别丢了,小师叔,我要被砸晕了。”
“这叫训练你的灵敏力和灵活性,浪费我一番苦心呢。”靖安言变本加厉,嗖嗖嗖一口气扔了三个下去,“接着,掉几个就用几个当靶子,到时候你就练到多久。”
封珩一个头八个大:“小师叔!师祖当年也这么锻炼你的吗?”
“我师父?那倒没有,这是我独创的靖氏练剑方法,迄今为止只你一个人学过,还不感恩戴德。”靖安言晃腿,“我师父当时把我散养,我能长成这样全是自己的功劳。”
封珩把果子堆到桌上,怨念地想你还挺骄傲,但嘴上还是实诚地问:“散养?进玄门还能散养呢?”
“能啊,你不就半散不散的。”
“我……”封珩那一句反驳就在嘴边,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气馁下去,“……我能和你一样吗?”
他是京中教养的小侯爷,名头好听,可谁不知道说白了他就是个质子,西域边境在封氏手里传了三代,宋启迎担心西域不再姓宋,于是使了这么个办法拴住封铭,大棒与甜枣兼具,才能让兵权牢牢地抓在他手心里。
因此不被管束,甚至往纨绔子弟的方面培养,封珩的准备都是做好了的,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孩子,另外封氏一脉只有他的叔叔封钧,那是个真正的浪荡子,或许等把他养废了,封钧也不堪大任,这时宋启迎就可以把兵权民心再度收回来。
他跑神的同时有些闷闷不乐,靖安言眼神多尖,立刻将一只果子掷了过去,正中红心,封珩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下了。
“你怎么了?皇帝的小舅子陪你练剑,还把他最好的剑送给你,谁敢轻视你?我带头把他削一顿。”靖安言挑挑眉,“知道你为什么年龄不大跟个小老头似的一身心事吗?因为你想太多。知道为什么我比你开心得多吗?因为……”
“因为你心大。”
封珩嘀咕了一句,靖安言看见了他嘴唇动,但什么都没听见。
“小兔崽子又嘀咕什么坏话呢。”靖安言甩了甩马尾,“天下不如意事多了,一样一样都塞进心里,你还活不活了?”
封珩怨念地抓起一只果子擦了擦,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这是拒绝交流了,靖安言暗暗扶额。
封珩自留在长安后,没哭也没闹,他爹出发离京的那天也只是在城墙上站了站,直到西军都督府的军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长安看不见影子,他才依依不舍地下来。
靖安言当时连拥抱都准备好了,这小子愣是一声没吭,回去该读书读书,该习武习武。
心事太重是病,得治。
靖安言蹦下来,三步并两步滑过去,从他腰间一把抽出墨痕,在手上挽了两圈剑花:“我当年也是自己来长安的啊。”
封珩的腮帮子不动了,眼睛也瞪了起来。
这样子可太可爱了,靖安言顺手捏了捏:“真的,不骗你。我爹之前也不是什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是荆平承宣布政使司三司之一的提刑按察使。”
荆平这个地方封珩知道,他从小到大跟着他爹认大魏版图,把角角落落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记得荆平,大魏南部偏西,与南疆接壤,再往外就是那座成为大魏与南疆边境线的神寂岭。边防严峻,故而荆平的布政三司都是重中之重,丝毫怠慢不得。
“我从生下来就被抱走了,没见过母亲,甚至在我七岁之前没见过父亲与姐姐,人家孩子都找爹爹娘亲的时候,我只有个师父。”
左清明是靖深的故交,对靖安言也算是上心,但这上心也是对比出来的,因为左清明他这个人本身就比较随性,对什么其实都不太上心,因此偶尔能问一句已经算是很到位了。
岳玄林和廖玄静都没这待遇。
“哎,你知道这老头儿,我问他我爹爹娘亲在哪里的时候,他怎么说吗?”
封珩兴趣已经完全被勾起来了,懵懂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是道边捡来的,让我去大街上蹲着,写上生辰八字,说不定能撞到亲爹亲娘。”靖安言夸张地双手一摊,“这老头儿,有这么骗小孩儿的吗?要不是七岁那年我姐姐嫁给当今圣上,我能被他骗一辈子。”
“所以,你真的去蹲着了?”封珩眼睛一眨一眨的。
靖安言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哦,看来是真的去蹲着了。”
“我都说了这不重要!”
“所以你天天都去吗?”
“这不重要!”
“看来去了有一阵子……”
“封!长!忆!”靖安言皮笑肉不笑地瞪着他,把墨痕剑往他怀里一塞,“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封珩抱着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迎面一颗果子飞来,吓得他赶紧挥剑抵挡。
可挡下一只,立刻有第二只,天女散花似的飞来,另一头的靖安言面色不虞,跟耍猴似的耍他玩儿。
“差不多了吧!”一柱香的时间都过了,封珩气喘吁吁,腿都软了,惊恐地看着靖安言手里转着三个果子,只好讨饶,“错了错了小师叔,真的错了,我不提了。”
“我再借你十个胆子,你试试。”靖安言终于大发慈悲饶了他,“看你累的样子,来吧,跟我走。”
封珩嗓子都快劈了:“还干什么啊!?”
“带你买衣服,都被果子砸脏了。”靖安言是个爱干净的人,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快点儿啊,我跟你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小师叔自己掏腰包给你买,下次你求我我都不会给你买的。”
那个年岁的少年都喜欢漂亮衣服,闻言当即气也不虚了、腿也不抖了,封珩高高兴兴地把墨痕剑擦干净抱在怀里,跟着靖安言脚前脚后地出了门。
时至今日封珩都能想起,那天晚霞特别漂亮,靖安言揉着后颈,百无聊赖地在前面逛,宽松的衣袖和一摆一摆的马尾都成了晚霞的点缀,他跟着走了一会儿,猛然发现自己好像那些不开心都烟消云散了。
不是因为不再思念家乡,不是因为不再憋闷被圈在长安,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这种不被自己预想过的日子也不代表是不好。
每个人或许都对自己的路途有了一定的规划,但当意外来临时,不可避免地要做出妥协,而靖安言让他看到了,这种人生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他人对自己的放弃不算什么,自己对自己的放弃才是真正的深渊。
既来之则安之,封珩快走两步,与靖安言并肩而行。
就算在长安,他也可以把自己的人生路重新规划的很好。
少年志得意满,正打算今晚回屋后重新捋一下自己的成长方向,比如跟着小师叔好好练武,比如早起去多和师父讨论讨论当今局势,再比如多和师兄弟们培养培养感情。
他从小家中只有自己,孤单的很,而门中弟子人都很好,大师兄温柔、二师兄聪慧、三师兄活泼、小师妹伶俐……
仿佛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未来画卷在他眼前展开,封珩眼中神采奕奕。
直到靖安言拎出来一件衣服,他刚刚活泛起来的人生出现了一丝崩裂。
“……小师叔?”
他小师叔笑得很诡异:“试试。”
“所以你还是记得当时第一次见我把我认成姑娘!!!”封珩瞪着这件粉色的料子,与一旁绘声绘色描绘它多么适合小姑娘的店主面面相觑,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我不要这个颜色!”
“哎,这就是你狭隘了,你也能穿粉色啊,快点儿来试试。”靖安言不由分说地捞他过去,“我家小长忆唇红齿白的,粉的怎么了,粉的多好看呢。”
封珩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我……”
“小师叔第一次给你买料子哎!”靖安言将了他一军,“快点儿快点儿试试看,这样,你今天买了,做了衣服穿上,小师叔答应你一件事,什么事都行,只要我能办得到,好不好?”
“你到底是有什么癖好……”
这句疑问跨越了十三年的时间,从封长念口中说出时还有些恍惚。
靖安言拎着一件衣服正给他比,闻言抬眸:“什么?”
封长念已经不再是不比他高的少年人了,甚至说话时靖安言还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得清那眼睛里的无奈情绪。
“我说你这都什么癖好,从小给我买衣服就喜欢买粉的,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买粉的。”封长念捏了捏眼前粉色的南疆衣袍,唇角抽了抽,“……我长得还像个小姑娘吗?”
那说像是有点惊悚了。
如今的封长念五官俊秀、气质沉稳,少时有些过分精致的眉眼长开了,变成了一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但靖安言显然不会顺着他的话说:“但是你穿粉色还是很好看。”
封长念:“……”
他认了命地跟着靖安言钻进换衣服的地方,自己先把原来的那套衣服扒了,只穿了一层中衣,等着靖安言拆那繁琐的银扣子。
“所以,这次还算数吗?”
换衣间不大,两个都是手长腿长的男人,实在是有些施展不开,靖安言正皱着眉给他整理后领,指腹在他后颈轻轻划过。
封长念下意识轻颤了一下。
“什么算数不算数?”靖安言警惕性很高,“我答应你什么了?”
“你原来说,我穿一次粉的,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封长念看着绕到面前的人,“还算数吗?”
靖安言拢着他的领子没有立刻回答。
肩膀还是作痛,否则封长念那蠢蠢欲动的手指真的很想碰碰靖安言的腰——南疆衣服束腰窄袖,从前靖安言最不喜欢拘束,连束腕都从来不带,来南疆后倒是都改了,就显得那腰身愈发纤细。
手指里腰封还有三寸远的时候,靖安言给他穿好衣服了,手上发力一揪他的领口,将人往前拽得一踉跄。
“?!”
“你先说什么事?”靖安言眼睛一眯,笑得又邪又灵,“我考虑一下。”
封长念愣了愣,到嘴边的话明显憋了回去。
用誓言是捆不住靖安言的,这件事情两个人心照不宣,靖安言可以答应一天两天,但真的时机成熟,伺机反悔对他来说也很是家常便饭,所以说了和白说一样。
于是那些诸如“让我跟着你”“在解毒之前你不要跑”“你再也不要跟我分开”之流,太过于虚无缥缈,抓靖安言这种人还是需要玩硬的。
但不说这些,又没什么别的了,靖安言挑挑眉,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心情好了不少。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记得找我兑啊。”靖安言一挑帘子,冲他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限时十二个时辰,过期不候。”
从成衣店出来的时候夷月明显发现两个人的心情不知怎么掉了个个儿。
原本刚上路的时候靖安言总有些气不顺的模样,反倒是封长念坦坦荡荡,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如今又反过来了。
吵架了?不像啊。刚刚不还在一个小空间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呢吗?
她都没听见。
靖安言那眼里的得意简直要溢出来了,夷月看不下去戳了他一下:“收着点儿笑,小心风大扇了舌头。”
“心情好还不让人笑了。”靖安言摆弄他那只笛子,都快转出残影来了,“告诉你一条人生道理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知道不?”
夷月觑了一眼一旁面色微冷的封长念,轻声反驳:“你还是小心别笑过头闪了腰遭报应吧。”
她本就是痛快痛快嘴,却没想到报应真的来得如此之快。
天黑入夜,三个人在客栈前订房间的时候,封长念唇角突然勾起了一丝异常鲜活的弧度,鲜活到为了订三间房而掏银子的靖安言手都一抖。
不对劲儿。
常年刀锋舔血的靖安言脖子后察觉到了一丝凉意。
果然,两根修长的手指探来,将柜台上的一些银子往回拨了拨。
靖安言当即要推走,被封长念一把盖住了手掌。
“小师叔,我知道我要什么了。”封长念压着他的五指,力道不重,却根本拨不开,“现在到你兑现的时候了。”
“今晚咱们两个一间房吧。”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
小时候的封长念只能被靖安言逗得团团转,现在……时代变了小师叔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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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