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阮红尘在乌宝夕心中的形象立时跌入谷底,彻底被划入了膏粱纨袴之流。直到两家定下的婚期到来,也再没能扭转印象。
九月初十,大喜之日。
乌家上下披红挂绿喜气盈腮,盖头之下乌宝夕颓靡不振如丧考妣。
古礼繁复,她被人搀着扶着,像只提线的木偶。让抬脚便抬脚,让弯腰便弯腰,到了要拜别家人上轿的环节时,因为哭不出来还被不知道是谁掐了一把,疼得她眼泪立马就出来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折腾了一天,等到终于进了洞房,紧绷了一天的身体放松下来,顿时感觉浑身上下都像是散架了一般。
乌宝夕此刻只想躺下,于是她就真的这么做了。
房间里人都退了出去,周围似是没了动静,只依稀可闻远处宾客们推杯换盏的喧闹声。
乌宝夕仰面闭起眼,仔细聆听着。声音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庭院,像是被层层过滤了一般,变得既远又近,不再嘈杂,反倒催眠。
她今日天不亮就被叫起梳妆,睡了连两个时辰都没有,此刻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但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乌宝夕只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可偏偏又入梦极深,醒不过来。
梦中她听见有人进屋,赶忙起身端坐,等了半天却又没了动静,心知是梦。过一会儿又仿佛有人在耳边轻笑,拨弄着满床的红枣桂圆问她不嫌硌吗?
确实是硌得难受死了!乌宝夕扭了扭身体,把一颗正顶在她肩胛骨下的栗子蹭到旁边。
这一动,令她意识清醒了几分。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停歇,屋子里很静。
什么时辰了?念头冒出,乌宝夕猛地睁开眼睛,对上的却是红彤彤的一片,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躺下的时候盖头没有掀开。
怪不得刚才感觉那么闷呢。乌宝夕挣扎着坐起身,扯掉头上的盖头。
屋子里烛火通明,骤然间的光亮刺得她愈发恍惚。
抬手半遮着眼在屋内扫视了一圈,下人们不知道都去了哪里,竟叫客人独自在那喝茶……
等等!
房里怎么会有人!
乌宝夕浑身一惊,像只炸了毛儿的猫一般瞬间清醒。
“睡醒了?”
懒洋洋的声音隔着一道珠帘传来。
“你是谁?!”乌宝夕下意识地就想要站起来,奈何她刚才睡着时腿在床沿边悬了太久麻了,刚一站起就“哎呦”一下又跌坐回去。
屋里响起一声嗤笑。
乌宝夕顿时又窘又恼,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这是我的房间,我自然是想进就进。”
珠帘影影绰绰,只能瞧见那人坐在桌边的一个侧影,看不清容貌,但通身的红绸长袍,以及他所说的话,道出了他的身份——
眼前这位只怕就是那名满京华的阮三公子阮红尘了。
也是乌宝夕从今往后名义上的夫君。
可她实在讨厌他说话时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还有那时不时挂在嘴边的轻笑。
简直是标准的公子哥儿做派!
不用看脸,乌宝夕似乎已经能想象出帘子那边坐着的是怎样一个,被宠坏了的,油头粉面,举止轻慢,令人生厌的纨绔少爷。
她将手伸进袖口,摩挲着袖袋里的暗藏之物,“你就是阮红尘?”
阮红尘挑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那一丝不善。顿了片刻后才道:“怎么,你不相信?”
“那倒没有。想来堂堂阮国公府,应不至于算计我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吧。”
“弱女子吗?”阮红尘想到脑海中那个拎着菜刀就往外冲,即便面对铁骑精兵也毫不退缩的姑娘轻声自语。
然而他那含着笑的疑问语气听在乌宝夕的耳中则成为质疑和嘲讽。
笑声惹恼了乌宝夕,她忽地站起身。
珠帘碰撞,阮红尘闻声回头,看见的便是梦中少女向他走来的情景。
一来一往,四目相对,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中都闪过万般感慨。
乌宝夕的眼里是惊艳、欣赏和喟叹。
面前人生就一副美人相,妍皮艳骨,恣意飞扬。尤其惹人注目的是那一双丹凤眼,流光蕴水,眼形细长,收尾处微微的上挑为整张脸添上了一抹浓淡合宜的妖冶。这样的眼睛,若是含情,便勾魂夺魄,若是冷漠,则睥睨傲然。
此刻明明身在红烛昏罗帐①,但乌宝夕的脑海里冒出却全是鲜衣怒马、诗酒年华……
春风得意马蹄疾②,陌上少年足风流③。
乌宝夕在心中赞女娲造人的鬼斧神工,又叹这金玉之内包裹的浪荡败絮!
而阮红尘呢,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目光中夹杂了太多的沧海桑田欲说还休。
但可惜乌宝夕惑于皮相的猛烈冲击,并未注意到这一丝幽微。
一时间两人似乎都忘了要说些什么。
乌宝夕原本的那一丝气恼在看见这张脸的时候便已全都烟消云散了。她忽然觉得这场穿越似乎不赖,至少在前世她没见过这样的美人。
可偏偏这时阮红尘说话了。
他一开口,方才那些仿若与他气质不符的幽深全部消散,变脸似的,又成了那个在京中搅风唤雨的纨绔少爷。
他说话时语气总是不紧不慢像含着笑,显得体贴又温柔,是极易获得旁人的好感与信任的。偏此刻乌宝夕想到了他七夕之夜喝花酒的事!
这边派人表深情,那边扭头就能捧花魁。想来这温柔缱绻,也不过是阮三公子哄姑娘开心的惯常手段罢了。
思及此,乌宝夕心中顿时好感全无,只剩鄙夷。
“娘子怎么起来了?”
乌宝夕被他这一声娘子叫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招架不住地抖了抖,干笑道:“还是叫我宝夕吧。”
她的目光扫向阮红尘面前的紫檀圆桌,依次划过上面摆得满满当当的杯盏盘碟。阮红尘便立即心领神会。“可是肚子饿了?”
乌宝夕确实是饿了,她这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之前累的也想不起来,现在睡了一觉起来,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
“吃这些没什么意思,还是叫他们重新做了来。”阮红尘看着桌上的各式软糕甜点不太满意,扬声便要唤人。
“等一下。”乌宝夕拦住他。“我带来的陪房里有擅做菜的厨娘,可以叫她去灶房做。”
乌家靠得便是这一手厨艺,乌宝夕陪嫁带着家厨实不足为怪。阮红尘也没多问,由着她唤人进来。
流萤几人其实一直守在屋外,只是她们也不懂洞房花烛的规矩,生怕做错什么犯了忌讳。于是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杵在门口做木头人。
房里一直静悄悄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几人内心焦灼,却又不敢妄动,后来见到姑爷来了,一个个更是紧张。
谁成想姑爷进去了半天,房中依旧没个动静。
这是怎么了?丫头们疑惑地交换着眼神。
忽听屋内一声高唤,流萤神色一松,推门入内。
“你叫卫娘子去灶房做些吃的来。”乌宝夕见到流萤,开口直接吩咐道。她方才已经问过阮红尘的口味,得到的回答是百无禁忌,于是便按自己想吃的点起了菜。
因为不知道灶房里备着的都有什么,乌宝夕便没选那些偏门或不易处理的食材,点的都是做得快且易得的菜。
然而流萤听得却是暗暗皱眉。
小姐点的这些或味大刺激,或吃起来不雅。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毕竟是第一次见姑爷,吃这些未免会影响小姐在姑爷心中的形象……
这样想着,流萤偷眼打量阮红尘神色,却见他嘴角噙笑,并无半分嫌弃和不快,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卫娘子动作麻利,不大会儿便陆续有做好的菜端上来,很快就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
一同送来的还有壶酒。
乌宝夕看着满桌佳肴,没有着急动筷子,而是拿起酒壶,先倒了两杯酒。
红宝石一般的酒液倾注在白釉花形高足杯中,像三九寒天里两朵艳红的梅。
乌宝夕托起其中一朵,抬眸笑问阮红尘——
“我根本就没见过你,说什么一见倾心。你娶我到底什么目的?”
注:
①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蒋捷《虞美人·听雨》
②春风得意马蹄疾。——孟郊《登科后》
③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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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