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为我买过的宣纸,最后一幅桃源卷,就当做这黄金十两的保管所需,下次见面,悉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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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后,天竺路,顾府。
“近日看你时常得闲,之前交代你的事都做的如何了?”
正堂,顾青峰不紧不慢的将青玉茶盏稳稳的放在木桌,不同瓷器碰撞,声音入耳,清脆动人,不怒自威。
顾柏元坐在下位,自他加冠接手顾家家产以来,父亲便顺理成章的隐居幕后,不再露面,偶尔过问门铺之事,也极其少见。
整日除了养些花草,便是逗逗池鱼,再者与母亲齐筝闲坐,谈谈书画,颐养天年,旁人看去不像是而立多年,倒像提前进入了不惑。
“父亲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
顾柏元认真回答。
顾青峰所问之事,是顾家在巫溪镇新收的几家铺子,年初来,顾家已将产业扩展到其他邻镇,巫溪镇靠着矿业和手艺人,营收最多。
因此趁势又整理了铺面,做生意时上时下是常有之事,而顾家自延光元年以来,却一路向好,在长宁县不断稳固根基,枝繁叶茂。
如今偌大的产业即将全部落在顾柏元肩头,除了责任备至,忙碌多月,顾柏元原本高大健硕的体魄,也清瘦了些许,这样一来倒是更符合柏元之名,让人见了莫不以为是埋头苦案,废寝忘食的读书人。
“听说上次去巫溪镇,你为月华清新招来了一位画师?”
出乎顾柏元意料,顾青峰并未顺势,换了话题。
提起沈桑宁,顾柏元一滞。这倒不出意料,眼前看似早早茶歇清闲,不理家事的父亲,对自己的动向依旧了如指掌。
顾家能长青至今,当家人如何是平庸之辈。
“是。”
“沈姑娘对纸织画颇有心得,因此我请她留在月华清作画,为了帮助画舫多销。”
“我近来恰巧新得一副好画,既然如此,不妨改日请来顾府,借着赏画,也让我见见这位姑娘。”
抬头,四目交汇,顾柏元却发现自己已经猜不透顾青峰话中的玄机。
长宁县内,间接直接与顾家产生联系的店铺数不胜数,每家铺子中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即便是顾青峰当家时,也从未放在心上。
为何沈桑宁一出现,不仅引起了顾青峰的注意,主动提出请到顾府做客,更是极其少见之事。
是因为沈桑宁,还是纸织画?
又或者是,巫溪镇。
“是,父亲。”
应下,顾青峰摆摆手,顾柏元方才起身行礼,转身,心事重重的离开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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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县府。
知县康百年坐在上位,面色凝重,而县尉周志平和县丞于松云则分别居左右下方,一如往常,脸上的表情小心,各有所思。
滴酒不沾时,理智才能短暂的占据上风,除非康百年首先说话,否则就连惯用酒肉朋友的周志平,脸上也不难看出谨慎。
“吏部官凭已至,为何仍不见新任知县?”
为了升迁勤勤恳恳,忙碌数月,如康百年所愿,官员调动的消息竟然很快传来,昨日来送信的公公刚走,这次调任,虽是升往京中一处芝麻大小的官位,但对于康百年而言,却是十足的满意。
他一路科考,靠着头脑和勤奋用功才走到今天,没有背景,没有托举,即便官位在京城的地位不高,也毕竟是天子脚下,这样算起来,倒也堪称一下跃升至同期前列。
若是苍天有眼,母亲的在天之灵能看到今天,他凭着一己之力堂堂正正的立足京中,定会为他骄傲。
然而只高兴了一晚,到第二天,康百年左思右想,仍不见继任到来,悬着的心开始变得着急起来。
按照景朝律法,继任应当随公公一同到来,为顺利完成政务交接,以不同脚程来论,康百年作为前任知县,当在宣布之日起半月内抵达上任,逾期视为作废。
又不免想起传话公公昨日特意对自己的叮嘱,似乎话外有话,继任知县已先一步启程,恐怕是路上有所耽搁,若非知县亲自交接,自己不得提前离开长宁县。
即便还有半月之久,可事关前程,将自己的仕途系在不知何时出现的下任知县,康百年避免不了凡事都往坏处想。
人还未至,印象已坏了半分。
“知县无需着急。”
“官员调动乃是大事,纵观景朝,无人敢胆大包天故意耽搁,下任知县应当真是路上有所意外,在到任期限内,也会到达长宁县。”
知县说话,话却这样掉在地上,于松云思量几分,出声,安慰根本没有听进去的康百年。
而康百年倒也少见的并未掩饰自己听不进去,随便点点头,难得沉默不语的周志平则将二人这一幕尽收眼底,悄悄转着茶杯的手渐渐停下。
官员调动,新官任命事关政基,乃是大事,考核检举,统计汇总,繁琐至极,一个流程都不能缺少,康百年长宁县知县任期未到,在长宁县既无功劳,也无过错,即便勤勤恳恳,旁人看来,最终也只能算得上政务平平。
这样突如其来的调任,并不合规,公公来时却也没有理由,显得仓促,还在兴奋中的康百年对此毫无怀疑,冷眼旁观的周志平却反常的第一个注意到其中蹊跷之处。
长宁县临近京城,位置特殊,又有巫溪镇矿业加持,地位更显一般,自前朝开始,便占据着不可忽视的位置。
而周志平在此处三十年有余,知县来来回回,县尉稳坐至今,旁人不知,周志平不能不知,每次知县的调任,对他而言,都是一次无言挑战。
若是新任知县志趣相投,亦或像康百年这般毫无天资,迟钝的惊人,倒也能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若是知县意图有所作为……
不知想到何处,目光蓦然低沉,透着不易察觉的阴鸷,难道是他年岁见长,人也变得风吹草动起来,总觉得此次调任,非同一般。
“无论如何,重九节将至,我已在云川街安排好祭祀等一切事宜,至于护卫及官兵如何妥善履职,就看周县尉了。”
在周志平失神的时候,康百年和于松云又换了话题。为了调任,今年的重九节无疑是康百年最为上心的一年。
如今虽然乾坤已定,先前操劳着的重九节,对于康百年而言,反倒不像是向京城表忠心的邀功机会,而是嘉奖。
也罢,倒像于松云所说,他因为此事如此紧张的度过多月,是该寻得机会能让自己放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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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长清街。
“无限青山行已尽,回看忽觉远离家。”
“这是何意?”
“诗人在说,那些无穷无尽的青山已经走到尽头,回头看时,忽然觉得离家遥远。”
“当真有趣。”
“诗意凄凉,你怎看的有趣?”
“既然不愿离家,为何要向往那无穷无尽的山?既然已经翻山越岭,难道自己不知注定遥远?何需忽觉?”
房间里,沈桑宁和苏如桃坐在窗边,点上悠悠跳跃的暖色烛火,映照窗外一片漆黑,二人面前各摆着一盏兰花露,闲聊之时,已经添过多次。
重九节当晚夜色正好,连同月色和星光都看得十分清楚繁多,云川街更是办了近年来最隆重的一次祭祀庆典,柳韶并非闲人,性子惬意,自然免不了一番凑热闹。
而一向活蹦乱跳的苏如桃则在深秋将至时感了伤寒,即便此时已经差不多好全,如同常人,还是被柳韶强烈要求在家中休养。
沈桑宁原本也不喜欢凑热闹,于是顺理成章的留在月华清中陪伴苏如桃。
半个月过去,苏如桃和沈桑宁更加熟络起来,意料之中的投缘。从未上过学堂的苏如桃,得知沈桑宁曾跟着生母念过书后,得了空便缠着沈桑宁给自己讲一些诗句,教自己识字读书。
对于苏如桃的热情好学,沈桑宁倒也从心底觉得乐得其所。
事实上,自母亲离世后,每每想到那些诗句,文章千古事,拿出当年的书籍字迹,沈桑宁总是能感到心口一阵闷堵,头晕目眩。可怕的不是从未感知过幸福,而是她曾经也拥有过幸福的家。
曾经,沈望也会因为她第一次唤出父亲,兴奋的抱着沈桑宁在院中转圈圈。
正因如此,沈桑宁再也不敢看着从前。
古人云,每逢佳节倍思亲,每逢佳节之时,沈桑宁从来独自思念已经过世的母亲,和近在眼前的父亲,一过便是数不清的节日。
直到结识苏如桃后,她才能偷偷借着苏如桃的名义,催促自己打开那些尘封已久的书卷,想要打开却不敢打开的心情,念着回忆却强迫自己忘记的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人间百态,悲欢冷暖。
从决绝被压在小木箱的最下方,到面色如常,重见天日,再提起诗句,已经数年之久。
“嗯……恐怕诗人离家时,也没有想过此行甚远,需隔经年吧。”
面对苏如桃不着边际又发自内心的提问,沈桑宁轻歪着头,默默地想了想,然后才认真回答。
“原来是这样。”
“那,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经历过什么是自己真心希望的事物再去选择,应该就不会这么遗憾和惊讶吧。”
苏如桃晃着小腿,眼睛亮亮闪闪,看着窗外,放空自己神游,每每和沈桑宁谈论到诗句,似乎都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平日里胡说八道,总是活跃的苏如桃此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想起过去和柳韶。
柳韶对于苏如桃而言,并不仅仅是一句姐姐那么简单,如果不是柳韶的出现,恐怕年幼的苏如桃,只会在某个寒冬被生生冻死在路边,或者在某个白日为几枚铜币被卖到市场,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