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瞻提起红色塑料桶,向阮岘展示战果,“这里的水十分清澈,想来鱼肉的味道也很不错。”
阮岘瞟了眼在桶里沉底的两条小鱼,自顾自朝不远处的李大姐家走去。
白瞻跟上他,笑眯眯地说:“我们之间的确很有缘分,如果你昨晚没有拒绝我,我就会顺势邀请你来桃源村,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第二份惊喜。”
“看来我们对惊喜的定义天差地别。”阮岘搓掉指尖的铅笔灰,挑眉看向他,“我不知道你和许梦易过去做的什么交易,但我并不会因为得了你的青眼而沾沾自喜,换句话说,和许梦易有关的任何人和事,我都十分厌恶。”
“是我自作主张了。”白瞻露出了然的神色,“抱歉,我低估了你们母子之间的矛盾,邀请你来桃源村并不是想给你添堵,这里是许梦易创作乡村田野系列的灵感之地,我只是想为你编织一个新的故事,以此打开你和你的画作的知名度。”
阮岘对他的运作模式没有兴趣,和李大姐打了招呼,进到房间里找清凉油。
白瞻仍旧跟了进来,对他的住处颇为挑剔,刚想发表意见,看到了阮岘翻出一堆旅行用品。
“看不出你还是个外宿专家。”白瞻意外地说,“准备得这么充分。”
阮岘找到清凉油,在被蚊子叮得红肿的手腕上抹了抹,痛痒缓解后,他找出手机给霍诤行发了报平安的信息。
距离霍诤行问他到没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阮岘摸摸鼻子,感觉自己是挺不让人省心的。
好在霍诤行没有生气,只是嘱咐他饮食上不要贪凉贪多,晚上睡觉挂好蚊帐,耳朵戴好耳塞,因为他在野外探险时曾经有虫子钻进他的耳道,好在他自己用镊子夹了出来。
阮岘不由揉揉自己的耳朵,心有余悸地回复好的。
“你和霍诤行在谈恋爱吗?”
阮岘终于正眼看向白瞻,充满戒备。
白瞻叹息一声,“我没有拆穿你们的意思,阮先生,你对我的敌意和霍先生如出一辙,我真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阮岘无语,“我也想不通你为什么缠着我。”
白瞻在他身旁坐下,安静了几秒,开口说:“我虽然是个商人,但对油画的爱不是假的,许梦易曾经是个天才,我没有赶上她最有才华的时候,阮岘,现在是你一生中最富能力与灵气的阶段,你能懂吗,就像你们画家希望自己的作品传世一样,我身为商人,也希望自己能够不辜负遇到的每一个有价值的画家。”
虽然这话听上去还是有冠冕堂皇的嫌疑,但多少包含真心,阮岘也跟着沉默。
白瞻自嘲一笑,“算了,我还是去找那位会捧场的左院长聊聊讲座的事吧。”
阮岘说:“我再考虑一下,不过,你之前提过的无限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不会接受妄图操控我未来一生的协议。”
见他回转心意,白瞻又坐下了,尽量保持矜持,“好的,那请给我一个你能接受的大致期限。”
阮岘给不了,“我要咨询律师,你也咨询咨询吧,如果真想合作,那我们尽量别做让彼此为难的事。”
白瞻承认起初看低了阮岘,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把他笼络到手,定下的协议中也是最低端最霸王的条款,他难得有些赧然,因为阮岘的话太直白了,让他耍的花招显得可笑。
而且,阮岘身边的霍诤行并不是好说话的,如果他们当真在谈恋爱……不,是绝对在谈,白瞻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两个人表现得太亲密了,遇事总是不自觉寻找对方的身影,这种绝对的信任和交付,只能是他们两个太爱对方了。
所以,无论是从阮岘的个人价值和噱头去看,还是从他背靠霍诤行这座大山去看,白瞻对签下阮岘这件事,势在必得。
送走斗志昂扬的白瞻,阮岘也想偷会儿懒,带学生写生是非常枯燥的,他跟左岸打了招呼,顺着李大姐家的院子往村子深处走去。
中途遇到的村民都非常和善,见到他这个外乡人都乐呵呵的,有好几个人夸他长得帅,还说:“瞧着你面善呐,好像在哪里见过。”
场面话当不得真,阮岘笑笑算是回应,呼吸着新鲜空气,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远远的,一阵唢呐和哭喊声传来。
阮岘停住脚步,问路边的老人,“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老人嗐了声,“宁家的老太太昨儿没了,送灵呢。”她又看向阮岘,拍了下大腿,“想起来了,你啊,长得像宁家对门的沈茹,说起沈茹,死了有三十年了吧,造孽啊,好好的一个俏姑娘,天生却是个疯子,被人糟蹋生下个闺女,闺女没嫁人她就死了,这辈子是半点福气没享到啊!”
老人一提起往事,大家都打开了话匣子,关于沈茹的回忆源源不断且鲜活起来。
“唉,我记得沈茹有一阵子好了来的,还跟村里的一个读书人定了亲呢,那个读书人长得白净哦,听说家是城里的呢,沈茹要是嫁给他,怎么也不会那个下场。”
“不是读书人,是个画家,好像姓许,叫许什么清的,好像是家里遭了难,来咱村里避风头,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沈茹。”
“看上沈茹俊俏了呗,男人哪个不好色,我小时候见过沈茹的,美得呦,她但凡不是个疯子,求着娶她的男人要排到市里去。”
“我听说啊,糟蹋沈茹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许什么清,沈茹怀孕了,他家里却来人叫他回城里,城里当然比咱这破村子好,人家丢下沈茹母女就走了呗。”
“可怜沈茹的闺女了,从小没爹,妈是个疯的,连正经名字都没有,成天被人叫大丫,不到十八就聘给刘家村的刘大有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就怪那个许什么清,毁人清白的畜生,不负责任的渣男!”
大家热火朝天地说着陈年往事,只有那个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阮岘,一直念叨着:“真像啊,真像。”
阮岘血液倒流地听着众人言语,低声问老人,“是许正清吗?”
老人混沌的双眸一亮,“是他!是他!你认得他?!”
阮岘控制自己不要心慌,摇摇头,向前快步走去。
唢呐声越来越近,阮岘一不小心,居然闯进了人家送灵的队伍里。
“你谁啊,哪家的!”
又高又壮的中年男人推了阮岘一把,阮岘摔倒在路边,手心剧痛,不知道被什么扎到了。
“爸,别闹了!你想让奶奶走得不踏实吗!”
阮岘挣扎着抬起手,看到掌心扎着一截木片,血迹顺着掌心流到手腕,混杂着沾上的黄土。
一个中年女人扶起他,“造孽啊,专挑今天闹什么呢,小伙子,你没事吧?”
阮岘讷然地摇摇头,脑子里乱糟糟的,连痛都感受不到多少。
“珍珠,你过来扶着他,我和你爸得去前面给你奶哭灵。”中年女人说道。
阮岘一抬头,和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宁珍珠对上了视线,两人都惊讶不已。
“阮老师?”宁珍珠挤过来,赶紧扶住他,“你受伤了,能走吗?”
“脚没事,能走。”阮岘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看向身穿孝服的宁珍珠,后知后觉,“抱歉,节哀。”
宁珍珠红着眼睛,“我奶活了九十,寿终正寝,喜丧呢。”
阮岘勉强勾勾嘴角,“老太太真厉害。”
既然遇上,宁珍珠就给阮岘找来一顶孝帽,给他戴上,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们这里迷信,你既然闯进来了,就得送我奶一程,别怕,我家是喜丧,送完了能保你三年顺顺利利。”
阮岘扶了扶孝帽,第一次参与这类习俗,在宁珍珠的一路指点下,跟着假哭了一路,送灵的队伍越来越浩大,最终向西山行去,宁珍珠说:“西山是我们村的坟地,看着瘆人,你在山脚下等我吧,你手还伤着,我送完我奶,带你回我家上药。”
“沈茹也埋在西山吗?”阮岘问,眼眶一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哭。
宁珍珠愣住,扶着他的手都僵硬了一瞬,“你认识沈茹?”
阮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说:“不是说要送完吗,我跟着去。”
抵达西山山脚,唢呐声一齐停下,只剩众人的叹息和哽咽声,临近傍晚,晚霞红得耀眼,挂在西山顶上,仿佛一道迎接亡灵的佛光。
这便是桃源村送灵的最后一站了。
阮岘的手还在流血,不得不攀着宁珍珠,一步步爬上西山。他们离那道“佛光”越来越近,终于停在宁家的祖坟前。
宁老太太和早逝的宁老爷子是合葬墓,按照算好的时辰,宁家子孙将老太太的棺轻缓地放进地坑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泪光与释然,宁珍珠作为老太太生前最疼爱的孙女,跟在她父亲旁边,在老太太的棺木上放了第一抔土。
紧接着黄土将棺木掩埋,一个人的落幕并不如她登台时那样伴随嘹亮哭泣,而是在沉闷的掘土声中,与这喧嚣的尘世彻底隔绝。
阮岘的灵魂被这一幕震撼到战栗不止,作为曾经稀里糊涂追随过死神的人,他直白地感受到死亡的沉重。
而不远处,沈家的祖坟里埋着寥寥无几的先人,年代最近、坟包最小的一座墓前,立着低矮的墓碑。
完成任务的宁珍珠走回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沈茹的墓。”
墓上荒草丛生,墓碑也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本来颜色,阮岘移开视线,“没有人来看她吗?”
宁珍珠说:“你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