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瑾的话让阮岘僵硬了一瞬。
他像是忽然成了不识字的文盲,怎么都读不出那些署名。他看过一幅又一幅画,跌跌撞撞地奔走在这间不方便对他开放的收藏室里,终于又停在了那幅《母亲》前。
By 阮宇。这是什么意思,是他发病了吗?不然,怎么会有死人冒名顶替。
阮岘后退着,从不可置信到渐渐明了,血液里叫嚣着愤怒,身体却剧烈颤抖,胆怯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认知。
不该是这样的,阮宇死了啊,为什么死了的人还能抢走他的一切。
这些画明明是他的啊。
妈妈拿走他的画,说,挂在画廊里,让所有人看到他画得有多好。
从九岁开始,他拿着画笔,春夏秋冬不敢偷懒,白天画,夜晚画,清醒时画,发疯时画,他将生命献给油画,祈求用这些画换来父母的一次回眸。
画画是他融进骨血的本能,他不求这些画能卖多少钱,他不需要钱,他只想要一点点爱。
人没有爱,会变成哑巴,会被丢掉,会疯掉。他早就知道,他只想要一点点爱。
他以为自己做到了,就算没有换来多少爱,但他努力过了,他的画挂在了画廊里,告诉所有看到这些画的人,阮岘努力过了。
可现在这些署名阮宇的画是什么,他画过这些画吗?如果他画过,为什么别人只看见了阮宇?
为什么从出生到现在,只有阮宇被看到。
不,不是的,阮岘想,有人看见过他。
霍诤行看见过他的。
他们在那么小的岁数相识,霍诤行说他很好,会记得他的。
可是,这个唯一看见过阮岘的人,为什么要买这些画?他是为阮宇买的吗?他会是为我……为了这个阮岘吗?
“阿行还是这么糊涂,小时候念叨阮宇是他最好的朋友,长大了还要买他的遗作,真不知道他和阮宇怎么这么投缘。”
周唯瑾的念叨时近时远,阮岘听不清楚,但他隐约听明白了。
霍诤行不是为他,他和所有人一样,只看到了阮宇。他最珍爱的人,他的精神支柱,他生命的泉眼——不竭余力地汩汩流淌,却是为了滋润早已干涸的阮宇——他一生的噩梦。
曾经多少次心碎都比不上这一刻,阮岘如被乱箭攒心,凛冽的寒意似剔骨尖刀,割破他的皮肤,将他生而为人的唯一遮羞布扯下,露出里面丑陋而血腥的骨肉。
那个美好的夜晚,那些深入骨髓的亲吻、拥抱,都和这些画一样,本该属于阮宇吗?
那他算什么?可怜的疯子,害得霍诤行要被关进监狱的恶人吗?
周唯瑾对阮岘的反应很满意,面前的男人本就漏洞百出,根本不需要她多说什么,就能自己疯头疯脑地陷入狂乱。
更何况,她昨晚并非白来一趟,床头柜上的药和阮岘枕边的手机……
见阮岘如此伤心,周唯瑾也不好过于袖手旁观,怜悯似的,在他肩头拍了拍,“阿行对你好,是看在你是阮宇弟弟的份上,阿姨劝你乖乖回家,不要明知他的心不在你身上,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阮岘不理会她,盯着那幅画,喃喃自语,“我吃药了,我吃过药的。”
可为什么面前的画裂开来了,从那罪该万死的署名开始,沿着母亲的裙摆,撕开花丛,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粉末在他眼前打转,光怪陆离,忽然被某种力量掌控,自动组合在一起,变出一张阮宇的脸来。
那张脸和他相差无几,是同样二十五岁的阮宇,他泪流满面地凝视着阮岘,声音和面孔一样可憎,他说:“阮岘,如果我活着。”
如果阮宇活着……阮岘连这些谎言和假象都得不到。他出生在一个名为阮宇的世界,阮宇是世界的中心,他这种边角料,最应该死在十七年前那场凶案中。
阮岘闭上眼,听到了,那狂妄的尖叫与狞笑,那独属于阮宇的恨意与嘲讽。
一个没被任何人爱过的可怜虫,以为能等到属于自己的一个家,最后等到的却是噩梦卷土重来。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可怜又无用的人,上天真够狠心,在他以为挪着脚步赶赴终点的时候,当头棒喝,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阮岘好累,他甚至不想费力气眨眼,任由阮宇在他面前张牙舞爪。阮宇驱赶他,离开这里,这座房子也是他的地盘,阮岘是谁?怎么配占他的地、他的人?
阮岘好疼,尊严被剥离在地,血淋淋的,怎么都捡不起来。他害怕极了,怕阮宇的辱骂,怕霍诤行真的是因为阮宇才收留他,与他拥抱,对他好……那会要了他的命的。
阮宇又变成了那个掉在河里泡得肿胀的水鬼,湿冷的胳膊缠着他的腿,想把他拖下水。
阮岘这次没有反抗,他觉得自己确实该走,他不要留在这里看这满屋子的画,不要听别人说他不配,他快要控制不住了,他不要在这座房子里发疯,给别人诋毁霍诤行的理由。
那么好的人,不该被他这样的烂人连累。
周唯瑾眼睁睁看着阮岘一动不动地流泪,如同一朵枯萎的花终于吐出最后一滴露水,不再给自己一点活下去的可能。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轻不可闻,膝盖磕破了,血迹透过睡裤,红得刺眼。
她忽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秉持着初衷,催促他赶紧下楼,去找他的父母,回家去。
阮岘很听话了,什么都忘掉了一样,跟着她下楼,走出大门,哪怕迎面挨了许梦易一巴掌也没有反抗。
许梦易打完他,像是完成一场庄严的祭祀,露出终于得到护佑的笑容,同周唯瑾笑着道别。
周唯瑾欲言又止,在阮岘被押上车前提醒说:“阮岘,如果有人问起你和阿行的事……”
阮岘躯体僵硬,连回头的动作也做不出了,他如同被绑架的稻草人,沉默着上车,只留下一滴落在路上的血迹,如同稻草人忍痛丢下的秸秆。
阮建则在前面开车,嘀咕着:“霍诤行忙活好几个月,也没见把人治好,白折腾嘛这不是。”
许梦易不知道说了什么,阮建则闭紧嘴,转而对后座的阮岘说:“儿子,回去赶紧画画,咱家画廊里好久没有新作品了。”
没有人在意阮岘回不回答,总之,他是要画一辈子画的。
还是那座老房子,不同的是,他再也不配拥有三楼的牢笼,父母将他关进了狭窄的阁楼里。
门被锁上,阮岘透过阁楼顶上的窄窗,看到太阳好大好亮,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但是他不想吃,也没有人在意他吃不吃。
像是被人扼住喉咙,阮岘忽然恶心至极,趴在地上吐个不停,直到把胃里吐干净,他才体会到一丝久违的轻松。
*
察觉到事情不对,是从踏入签证官的办公室开始的。霍诤行礼貌地伸出手,询问阮岘的签证还有什么资料需要提供,签证官笑着摇摇头,递给他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已经办理完毕的阮岘的签证。
离开使馆区,霍诤行打给刘熠——刘熠早上通知他,阮岘的签证被拦截,需要他到场协助办理。
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却是哭天抹泪的陈哲。
“呜呜呜老板,老板我错了,该死的刘熠骗我上车,阮先生现在一个人在家……”
心脏忽然被一只利爪钳住,剧烈疼痛起来,霍诤行靠在椅背上,第六感带给他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庞大恐惧,和阮岘有关,几乎一瞬间夺走了他原本平稳的呼吸。
他甚至不敢高声质问,怕泄露声音的颤抖。
被陈哲打得鼻青脸肿的刘熠在电话那头哽咽着,“抱歉,真的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有苦衷。”
霍诤行强迫自己冷静,“刘熠,告诉我,是谁。”
“许、许梦易……”事情败露,刘熠终于将锁死的车门解锁,认命般承认道,“他们应该已经带走阮岘了。”
陈哲连连大喊:“老板你别急,我这就回去,你千万别急!”共事这么多年,他太了解霍诤行了,但凡触及底线,这个人不会歇斯底里,但会不计代价!试问,这个世界上有谁选择九死一生的探险行业,只是为了增加某个人的治愈几率呢?
霍诤行会,哪怕他因为各种不可说的原因不见阮岘一面,但这并不妨碍他将阮岘视为自己的责任。
他老板就是人太好了……陈哲如是想着,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引擎的呼啸。
霍诤行正以最快速度冲向家的方向。
他是无神论者,他不相信有谁能支配他的命运,他探索过这世界上的无数险境,他靠自己的拼搏坚持到现在,他等到了医学的进步,他办好了签证,他说回去就告诉阮岘这个好消息……
可陈哲在电话里说,家门大开,阮岘已经不见了。
霍诤行紧急刹车,与他擦身而过的大货车愤怒地鸣笛,司机探出车窗骂他“要死死远点儿”。
阮岘。霍诤行重新踩下油门。
他要把阮岘找回来,他们还有机会。
“陈哲,调监控,看是谁带走了他。”霍诤行调转车头,顺着刚回国下飞机后的那条路行进。
半小时后,手机发出提示,陈哲传来了监控视频。
霍诤行将车停在别墅区门口,点开视频。
周唯瑾的身影出现在视频里,她招摇过市,不怕被任何人发现,用钥匙开了门,在房子里停留了十三分钟五十二秒,霍诤行看到阮岘跟在她身后走出来。
阮岘才靠近,许梦易狠狠打了他,霍诤行仿佛自己挨了一巴掌,面颊火辣辣得痛,他不敢想阮岘内心该是多么难堪。
霍诤行没有多看那残忍的一幕,只是把电话打给陈哲,绷着神经与声带,“带人过来,告诉律师,立刻反起诉许梦易和阮建则虐待罪。”
紧接着拨给威尔逊,“我手里有许梦易国外画廊逃税、洗/钱的证据,麻烦你亲自转交稽查局。”
做完以上安排,他静静坐在车里,沉默片刻,联系了霍构。
霍诤行主动联系霍构的次数不多,每次霍构都会以最快速度接听,但这次,直到电话即将自动挂断,他才不得不接起电话。
他的演技差到透过听筒传过来,声音里满是心虚,“……有事?”
“我只说一遍。”霍诤行的声音听上去和往常一样冷静,“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扣下阮建则,如果你办不到,我会直接杀了许梦易。”
说的却是疯话。
“阿行!”霍构大惊失色,磕磕巴巴地找起理由,“我们是为了你好,阮岘是病人,你知道外人现在怎么说你,警察已经开始调查你是不是非法拘禁!”
“我不管!”霍诤行一拳砸在中控台,终于忍不住向罪魁祸首爆发自己的愤怒,“我只要阮岘,你们敢毁了他,我就杀了你们!”
“你疯了,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霍诤行冷笑着,笑着笑着,流露出罕见的脆弱, “那天,周唯瑾把我绑在阁楼,堵住我的嘴,不许我告诉警察是谁绑走了阮宇,从那天开始,我就被你们逼疯了。”
“我看着他被人绑走。”
“如果我告诉警察谁是凶手,警察会找到他的,他不会死。”
“你们害了三个孩子,一个死了,两个疯了,你们还不满意吗。”
很快,陈哲带了二十个保镖过来,霍诤行开车带路,一行人进入别墅区。
许梦易住在北区,周唯瑾住在南区,霍诤行在岔路口停顿数秒,最后直接开到许梦易家楼下。
十个保镖围住别墅,霍诤行打量着这座高贵典雅的白色别墅,想起的是阮家老宅的脏污破败。
许梦易利用阮岘赚钱,住进了这栋市值颇高的别墅里,雇佣了管家和仆人,此时正在小饭厅用午饭。
安保系统提示有人闯入,管家风风火火地前来报信,霍诤行带人跟在后面。
汤匙掉在碗里,溅起油花,面对不速之客,许梦易强作镇定地擦擦手背,开口说:“霍先生,您这是私闯民宅。”
霍诤行的右手上一片血迹,刚才砸中控台时受了伤,但这不耽误他用这只手给了许梦易一巴掌。
满室震惊,管家吓得跌倒在地,许梦易摔在管家背上,仆人们连扶都不敢扶。
连陈哲都吓得嘴巴成了O形,没想到他老板能一键暴走。
霍诤行的一巴掌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许梦易抖得如秋风落叶,吐出一口血沫。她哆哆嗦嗦,撑着饭桌站起来,“你来为阮岘报仇?”她像是不可思议,目眦欲裂,“你买了小宇那么多画,现在为了阮岘,打小宇的母亲?!”
“你也是阮岘的母亲。”霍诤行上前一步,吓得许梦易腿软着倒退,“你不配做他的母亲。”
许梦易僵住,如同被“母亲”两字施了定身术。
霍诤行一把攥住她的肩膀,拇指扣在她颈侧的动脉上,“你把他关在哪儿了。”
管家壮着胆子扶住许梦易,“夫人,他问的是二少爷吗?”
“要你多嘴!”许梦易骂了句,强撑着底气,“霍先生,阮岘是我儿子,你没有权力质问我关于他的去处。”
霍诤行直起身,定定地看她两秒,步子一转,站到她身侧,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一下抵住许梦易的后腰。
许梦易久居国外,防身的武器攒了一堆,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许女士,我不是在求你。”
许梦易饶是不相信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仍旧被巨大的惊悚钳制住了,她蛮可以应付几句,但求生的意识令她只坚持了三秒,便抵不住地交待了,“在,老宅,阁楼。”
霍诤行轻笑,“别被我发现你撒谎。”
许梦易以为逃过一劫,结果霍诤行押着她一起上车,她惊叫着要管家报警,霍诤行并无所谓。
汽车以最快速度行驶,天色逐渐昏暗,距离阮岘失踪已经过去四个小时,午饭时间已经错过……霍诤行想起阮岘说过要吃他做的饭,如果来得及的话,他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好好好,都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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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