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曲小溪耳边回响着妈妈和妹妹的声音。
曲父曲母各有各的公司,十天里八天不着家。曲小溪很久没听到母亲说这么多话了。
“这也是应祸得福,或许你命里就有这一遭。”曲母向来冷淡的语气里参杂着怅然,她感慨道,“既然恢复了,就好好休息,等身体彻底好了,再回学校。”
“妈,司机的事。”妹妹提醒。
“我会处理。”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其实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没什么问题……”
“医生说要观察一段时间。”曲歌打断对方。
“好吧。”那嗓音清亮又温柔,他从善如流道,“听妹妹的。”
曲小溪飘忽不定的视线找到焦点。
他从床上起身,就看到妈妈和妹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关心地注视着……他的身后。
曲小溪回头,发现自己身后半摇起的病床上靠着一人。
那人额头围了圈纱布,灵动的目光,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令曲小溪感到无比陌生,以至于小傻子呆愣许久,才认出坐在床上说话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傻子彻底傻在原地。小AI老旧的处理器尚不足以让他响应如此复杂的场景。
他茫然地低下头,抬起自己的双手。
是他的手背,翻过来,也是他的手心。
只是,他的这双手是半透明的。
曲小溪的身上还穿着报道那天的衬衫休闲裤,同样呈半透明,就仿佛曲小溪的时间已经被定格在了报道那一天。
而代替他拨动表盘重新向前行进的,是眼前这位[曲小溪]。
曲母的工作非常非常忙,忙到有次曲小溪不小心摔下楼梯,她都赶不回家看一眼。
这次曲母硬是挤出几分钟,陪[曲小溪]多聊了两句。公司那边来了三通电话,曲母嘱咐曲歌照顾好哥哥,急匆匆赶回公司开会。
[曲小溪]挥手甜甜道:“妈妈辛苦了。”
曲母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曲小溪从未见过的欣慰笑容。
曲小溪怔怔望着自己消失在床面下的半截腿,向一旁走了走,走出病床,半透明的腿恢复原样。
一天折腾下来,窗外天色已暗,曲歌坐在病房窗边的小沙发上看手机,没有继续和[曲小溪]交谈的意思。
不一会儿,家里的阿姨带了曲小溪住院期间的换洗衣物过来。
阿姨是每天给曲小溪准备牛奶的那位,这次来医院,也没忘提一箱鲜奶。曲歌起身向阿姨交代几句,就准备离开,曲小溪见状不安地开口:“曲歌。”
妹妹转过头,目光却径直穿过曲小溪,叮嘱起床上的人:“不许一个人乱跑,有事就叫阿姨。”
她微皱着眉,习惯性地用命令口吻。
[曲小溪]扬起一抹乖巧笑容,配合地点头。
“……曲歌。”
曲小溪又叫道。他忍不住探手去抓曲歌的衣角,像小时候那样。
可什么都没抓住。
曲歌离开了。
刘阿姨拿起新买的暖水瓶,跟在曲歌身后,毫无所觉地穿过愣在原地的曲小溪,去给[曲小溪]打水。向来迟钝的小傻子慢了半拍,才记起给阿姨让路。可阿姨已经穿过他,还顺手带上门。
病房门“吱呀”一声,掠过曲小溪的身体,轻轻合上。
“终于走了。”曲小溪转身,只见病床上的[曲小溪]出了口气,放松地躺进背后的靠枕,自言自语道,“看来还得有一阵儿才能回学校呀……”
曲小溪回到病床边,他问:“你是谁?”
无人应答。
[曲小溪]拿起床头龟裂的手机,摁了半晌,惋惜道:“不能靠手机收集信息了。”
……
世界从曲小溪睁眼的那一刻起变得陌生了起来。
曲小溪又花费了几天时间,才勉强理解自己的现状。
简单来说,他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属于曲小溪的身体,被另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占据。
而新来的[曲小溪]不是傻子,相反,是一个很开朗的人。
曲小溪看着[曲小溪]用他的身体,同他的家人长辈交流,还去接受医生的检查。
反复测试下,医生宣布[曲小溪]在经历一场车祸后,奇迹般的,智力恢复了正常。测试表的分值甚至还比正常区间高几分。
曲家小少爷不傻了的消息很快传出去,收到消息的人纷纷恭喜曲家“苦尽甘来”,说曲小溪有此等奇遇必定是个小福星。
慰问的鲜花摆满了病房,没有人发现小小的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一个缩在角落里的透明人。
曲小溪挤在花团锦簇中,呆呆地看着医生给[曲小溪]拆额头上的纱布。
今天[曲小溪]该出院了。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疤,看起来与过去没有分毫不同。
除了他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也没有人去质疑这种改变。
毕竟,所有的不同都可以归因于曲小溪不傻了。
连专门负责照顾曲小溪的刘阿姨和曲小溪的家人,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眼前的[曲小溪]另有其人。
曲小溪不受控制地跟在[曲小溪]身后,和他一起回家。
难得一家四口都在,餐厅里上演着父慈子孝的剧目,曲小溪只能蹲坐在墙角,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曲小溪已经发现了,他不能离[曲小溪]太远,也不能触碰到任何物体。包括床和椅子。
坐上去只会坐空。
他只好坐在地板上,等[曲小溪]离开时,他会自然而然跟在[曲小溪]身后。
曲小溪想,他现在或许像恐怖电影里幽灵。
只是幽灵还有可能被人看到。
他却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这个幽灵的存在。
[曲小溪]急着回学校,又在家休息了两天,便恢复了一个高三生该有的作息。
曲小溪连续多日被当作透明人,本该对被人发现没什么期待的。可真当霍溟收起贴在他脸侧的手的那一刻,曲小溪还是不由感到失落。
德育中学的体育老师一般不会突然有事请假,到了体育课,班里的同学三三两两下楼,[曲小溪]在霍溟探究的目光里跟着大家一起移动去体育馆。
曲小溪回头看着霍溟脸上微妙的表情,直到被[曲小溪]带离教室。
曲小溪不怎么上体育课,球类飞来飞去的体育馆似乎也不适合小傻子待着。
往常只有去操场活动时,曲小溪会被霍溟薅下楼透透风。其余时间他都一个人坐在教室,或者画画,或者发呆,享受一个人的安静时光。
不一会儿霍溟重新出现在曲小溪的视野,他不紧不慢跟在[曲小溪]身后,踩着上课铃进了体育馆。
今天的练习内容是排球,分组打比赛,做完热身活动,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曲小溪]主动请缨。
说实话,[曲小溪]站在队伍里跟着大家一起热身已经够让人意外了,没想到他还想上场打球。
有几个男生凑在一起说小话,盯着[曲小溪]发出“哧哧”的笑声,[曲小溪]瞟了他们一眼,对体育老师道:“我可以先接几个球。”
体育老师只记得一班有个学生不上体育课,具体为什么不上,他每次听班里的男生八卦完,转头就又忘了。
见[曲小溪]如此积极,体育老师将怀里抱着的排球扔给他:“你先垫两下吧。”
[曲小溪]干脆利落地垫起球,动作标准得堪比教科书,从容里还透着几分优雅,让那群等着看他笑话的男生不由发出一声“卧槽”。
“同桌!”
[曲小溪]忽然将视线转向霍溟,等霍溟周围的人散开,他右手一挥,轻轻松松打出一个飘球。
霍溟将球托回去,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回,体育老师大手一挥:“行了,赶紧分组比赛去吧!”
[曲小溪]接住飞来的排球,抱在怀里笑着跑回队列,路过霍溟时还举起拳头。霍溟的表情更微妙了,他举起手握拳和[曲小溪]碰了碰。
透明人曲小溪就站在霍溟身边。
他仰头看着男生的视线追随在[曲小溪]身后,喃喃道:“……同桌?”
曲小溪很少主动和霍溟说话,大多时间只要他盯着霍溟看三秒,霍溟就会凑过来问他:“怎么了?小傻子。”
偶尔被气急了,曲小溪会直接叫霍溟的名字,声音很小,霍溟听到了就会停止欺负小傻子的动作,转而举起双手,投降道:“好好好,我错了,不惹你了。”
“同桌”是一个对曲小溪来说有些陌生的词汇,他明白霍溟是他的同桌,但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霍溟。
[曲小溪]随口一句“同桌”,似乎就让他和霍溟间有了一个别人所没有的联系,连带着关系都亲近了几分。
曲小溪默默退出球场,坐在记分牌旁看一颗蓝黄的球在球网两边颠来倒去。
那几个笑过[曲小溪]的男生和[曲小溪]不在一队,两边打得火热,但只要球到了[曲小溪]手里,他就会专门对着那几个男生打,花哨的打法层出不穷,打得对面几个男生狼狈不堪。
“靠!这小子扮猪吃老虎啊!”
[曲小溪]极其挑衅地冲对面勾了勾手指。
一节体育课打出了正式比赛的架势,隔壁女生组都跑过来围观。
下课时对面还想继续,[曲小溪]指指单面碾压的记分牌,将手里的排球扔回球框,拍拍手,同自己的队友友好击掌。
仅一节体育课,[曲小溪]和班里大半的男生都混熟了,那几个被他摁着打的男生不服气地跑过来约曲小溪下节体育课再战。
“你真的是曲小溪吗?怎么智力恢复还带点亮体育技能的?”
[曲小溪]被男生围在中间,他拍拍提问的那位男生,胡言乱语道:“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自然没人听他的鬼话,但也不会有人去怀疑曲小溪被掉包了。
[曲小溪]在男生们的簇拥中走出体育馆,很快发展到几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程度。
曲小溪回头,又看到霍溟跟在他们后方。
过去霍溟会这样一直盯着他看吗?
曲小溪没留意过。
那现在的霍溟是在看曲小溪,还是在看[曲小溪]呢?
曲小溪也不知道。
可那也没什么区别了。
毕竟,现在的[曲小溪],就是所有人眼中的曲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