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西夜一惊, 舌头都跟着打结,“……叔叔,她笨手笨脚的, 什么都做不好……”
段青玄淡笑:“既然她什么都做不好,你还留她在身边做什么?我竟不知,你开始养无用之人?”
段西夜被噎住, 心思急转地飞速去想搪塞的言辞, “……她别的不会……最会气人,叔叔若想要侍女使, 瑶光殿的侍女随叔叔挑,但她不行, 我怕她气着叔叔, 叔叔需要心静养病, 若有她在身边,只会日日被气得心浮气躁、寝食难安……”
段西夜还在拼命倒腾说辞,段青玄已轻嗤一声低笑,“说笑而已, 看把你急的。kanshushen”
段西夜松了口气, 人也松懈下来,吩咐看茶。
“茶就不必喝了”, 段青玄从袖中取出几道文书,“我来,是有几桩政事要同你商讨, 你也大了, 你父侯也同我说,他只你这一个儿子,以后南梁江山, 都要交到你的手上,该学着历练些了。”
“是,以后叔叔传我到飞霜殿就是了,您身体不好还亲自过来,侄儿惶恐。”
段西夜说着略一挥手,这是要在场侍从都退下的意思了,乔欢刚要随秋娘等一同离殿,那枚珍珠被递到她眼前。
她抬头,见段青玄含笑看着她道:“拿下去收着吧,这珠子抵得上多少军资,我南梁,虽占据天时地利,多是鱼米之乡,但还没有富庶到如此奢靡的地步。”
段西夜闻言面露惭意,他看乔欢并不伸手接过,而是转眸看向他,高声道:“司徒让你收着收着,好好保管,若弄丢了,唯你是问!!”
乔欢从段青玄手中接过那枚珍珠,心思微转,颔首一笑,“阿苦遵命。”
“阿苦?”段青玄微讶问道,“这名字‘新奇’地很,是你父母替你取的吗?”
乔欢那一笑,笑得段西夜十分刺眼,他不待乔欢回答,就急急道:“她生得一脸苦相,叫这名字正好”,又不耐地摆了摆手,“还不快下去!我和大司徒有事要谈。”
乔欢握着那珍珠离了殿,殿外满目春光映入眼帘,南地比之北境,天气和暖,南梁已是莺飞燕舞、花蕾初绽,北境应该才过了冬日的严寒,花信未至。
这时节,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她已经失踪许久了,段世子看着动不动就生气,好似毛毛躁躁的,其实真做起事来,心细沉稳,定然没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痕迹,那边,应也查不到她实际身处梁宫。
忧惶不安了这么久,找不着就是找不着,日子还得向前过,父亲依然要为官,母亲还是要处理家事,表哥裴绍的侍读身份,也丢不下,慕容氏的公子们,也仍要日日习文练武,渐渐学习处理政事,这世上,谁离了谁活不了呢,习惯了,生活继续往前走,在被世俗之事塞挤了所有时间时,偶尔想起有个失踪的人,偶尔想起在一起时的旧事,悬心片刻,又被繁冗世事占据了心神,这才是正常人世。
不过,小乔好像算不得“正常人”,他对她,好像有点心理上的变态,此外,他还很闲。
依照父亲的谋划,是等他们目标达成后,再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小乔,但她这个计划“主角”突然飞了,在父亲看来,计划也就不得不中止了,小乔,就仍只能是小乔姑娘,做不回胤太子姬珑。
若能一无所知地活到终老,小乔这一生,爹疼娘疼,“哥哥”的“爱”,就像山间的云雾,虽然有点假,只会从指间流逝,握不到掌心,但只要不较真,看着也是“汹涌澎湃”得很,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是“哥哥”满满的“爱”了,如此家庭圆满、无忧无虑,算不算得上自在快活?
乔欢手攀着花枝,摘下一枚青鲜的春叶,卷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那夜在客栈剥莲轻哼的曲调,明|慧如小乔,还会记得这支曲子吗?
最好忘了吧,她的计划里,小到眼前,大到未来,从没想把他姬珑拖下水,父亲一直以为,是他逼着她女扮男装、去实现他定下的目标,其实他错了,若不是她自己愿意,若不是她觉得此事甚有乐趣,谁人逼得了她?!
太平盛世自有太平盛世的活法,而这乱世之中,她这寻欢作乐之人,自然得捡着最大的乐子玩玩,虽然危险,应是条不归之路,无法回头,但她也没想着回头,前方纵是九死一生,也一去不回。
毕竟,就算九死一生,她乔欢也自信能赢上五成。
段青玄从殿中出来,看见那个叫“阿苦”的少女,就站在桃花树下,以叶为笛,轻轻吹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幽婉如诉。
阿夜从前从未如此失态地在乎过一名女子,本来若是情窦初开也说的通,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没这么简单,阿夜好似不仅想留住这少女,还要隐瞒些什么,而这少女……
春风拂过,也似唤回了少女的神智,她手掠过花枝,转身要走时,望见他正看着她,遥隔着摇漾的如线春光,放下唇边的春叶,向他莞尔一笑。
这少女通身气度,哪里像常年服侍人的婢子,她的一颦一笑,看似花落流水,不着痕迹,却总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警惕……
段青玄走上前去,“怎么不吹了?”
乔欢道:“只是随便吹吹,也不知该怎么往下接了……”
段青玄淡笑道:“很好听,续上吧,等它续成一支歌,再吹与我听。”
乔欢“是”了一声,段青玄微微一笑,折身离去,人刚离开瑶光殿,即低声吩咐身边心腹侍从,“查查这少女。”
虽然一时好一时坏,但瑶光殿上下都知道,阿苦姑娘,是世子最得用的侍女,只要人在瑶光殿,必要她侍奉在旁,夜里,也只要阿苦姑娘一人守夜,因着世子已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几乎所有不知内情的瑶光殿侍从,心中都认定了要不了多久,阿苦姑娘就将成为世子的侍妾,一些人甚至私下猜测,这夜夜守夜,貌美的阿苦姑娘,或许早已是世子的人了。
不少侍女心存羡妒之意,哪里知道实情为何,段西夜有时夜里消停,有时夜里就瞎折腾,一会儿嚷“灯太亮”,一会儿喊“要喝茶”,来来回回折腾乔欢起身,时间长了,乔欢一上榻,倒头就睡,任段西夜喊得多厉害,只当听不见。
这夜段西夜嚷了半天“要喝茶”,也没人理他,本来一点不渴,也硬生生让他自己把嗓子给喊干了,恨恨地掀了被子下榻,去找外间的乔欢算账,见她就阖目睡在小榻上,好像正香梦沉酣,叉腰冷笑了一声,“真睡假睡?”
乔欢双手交叉在被外,双目紧阖,呼吸轻匀。
段西夜四看了看,找不到什么称手物事,直接捋起袖子上手,探入被中挠她腰肢,乔欢耐不住痒,嗤笑着睁开眼来。
段西夜一看到乔欢笑,满腔的怒气立时被冲淡了大半,从繁城到梁宫,乔欢几乎日日都在对他笑,可那些笑都像隔着虚无缥缈的云雾,假得很,此时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才是真的。
段西夜起了玩心,硬按住乔欢挣扎的双臂,动作不停地挠她腰肢,乔欢受不住痒,裹着被子扭挣起来,段西夜手裹在被子里寻挠她腰肢,两个人纠缠了没一会儿,段西夜的手,突然碰到了一处绵软,登时僵住了身子。
他人僵在那里,手也僵在被中,怔怔地望着枕上的乔欢,因痒笑双颊浮起桃花红晕,呼吸也略略急促,轻轻喘息着匀停。
段西夜的心难以自抑地狂跳起来,被中那只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每根手指都僵直住了,灯火幽幽,映着他身下人那双星眸顾盼流光,就像明风廊初见,她的眸光盛着满天烟火,向他看来。
段西夜滚了滚喉咙,压低了嗓音,“……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乔欢:……不记得……
段西夜一看乔欢不说话这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没印象,心中又恼怒起来,手往上扬,连被子一同掀离了乔欢身前。
乔欢的寝衣,因这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些,段西夜眼光一落在那藕色亵衣处,想到那方才的触感,脸就腾地热起来,匆匆侧过身去。
他眼角余光瞧见乔欢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慢慢把寝衣拢上,淡淡地扯过被子一抖,又要往下躺,忍不住又转过身去,“你到底是不是女子?!!”
乔欢躺在榻上道:“要是世子需要或者允许,我也可以继续做男子,您要是口味特别,想要我不男不女,我也可以挑战挑战。”
段西夜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反正就是不高兴,自个儿憋火憋了半晌,最后恨恨在榻边坐下,望向乔欢,“……除了我和我心腹,还有你父母,这世上,还有没有人知道,你的女儿身份?”
乔欢向来扯起谎来面不改色,自动将小乔过滤掉,真诚摇头道:“没有的。”
段西夜狐疑地盯着她,“慕容宸也不知道?”
乔欢不扯谎也面不改色,“不知道的。”
段西夜凝眉冷脸盯着乔欢,面色冻得跟寒冰似的,但没一会儿,垂下榻畔的脚,却忍不住轻快地抖了起来,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浮上唇际,他的嗓音嘲讽无情,“五瞎子!!”
“世子”,乔欢睁眼望着殿顶,“您这样抖,我是睡不成的。”
“睡,就知道睡”,段西夜忿忿道,“白天让你磨个墨,你也能趴在案上睡着!!”
他才不会告诉乔欢,白天他在她伏在案上睡着的时候,也趴在一边,盯看了她小半个时辰。
“如果不是因为昨夜怕世子‘渴死’,起来倒了七八杯茶,今天白天,我也不会困倦”,乔欢侧首看向段西夜,“世子您别抖了,您再抖下去……”
“如何?!”段世子挑衅似的抖得更剧烈了。
榻板经不住地发出“吱呀”之声,侍在殿外的侍从,忍不住彼此交换了下眼色,会意地低下头去。
乔欢躺在“震动榻”上,望着段西夜幼稚地像个小孩似的在那发“羊癫疯”,一字字悠悠道:“再抖下去,您的腿,怕是会抽筋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段西夜“啊”了一声停腿,身体僵绷如弦,面露痛苦之色。
乔欢两手叉在身前玩手指,听段西夜坐在榻边哼哼唧唧了半晌,一手撑在枕上起身,去撩他裤脚。
段西夜正抽疼地厉害,稍微碰碰都难受得很,乔欢手刚碰触到他腿,他就如临大敌地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乔欢道:“按穴按摩可以缓解,世子要是不需要,您继续疼,我继续睡。”
“……你……你试试……”
乔欢将段西夜抖抽筋的那条右腿的裤脚卷至膝处,朝三阴交、足三里等穴位按去,段西夜疼得慌,被碰哪儿都要抽疼地“啊”一声,极其怀疑乔欢是不是在“公报私仇”,咬牙质问:“你是不是在故意整我?!”
“没有哦”,乔欢一脸纯良。
外头听着世子此起彼伏的“**”叫声,将头垂得更低,殿内乔欢直接无视段西夜的怒眸,趴在榻边,该咋按咋按,段西夜起先在心里头大骂乔欢,渐渐地,确实觉得右腿缓解了不少,不抽得厉害了,能慢慢地抬脚了。
他看乔欢要掀被下榻,问:“你做什么?”
乔欢道:“打点热水来。”
段西夜以为乔欢碰他两下就要去洗手,又要不高兴了,“我晚上沐浴过了,用的柏桃澡豆,很干净的!”
乔欢无语地望了段西夜一会儿,道:“泡会儿脚,或者用浸过热水的毛巾,敷在小腿处,也可以缓解疼痛。”
段西夜顿了顿,扬声传人送热水毛巾进来。
侍从遵命送了毛巾热水进殿,又见阿苦姑娘躺在榻上,世子就坐在榻边,心中更是明白明白,奉命放下巾水,低着头退出去了。
段西夜自己拧着热毛巾敷腿,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是不是经常如此?”
乔欢道:“小时候夜里练完武,再上榻睡,半夜有时会抽筋抽醒。”
段西夜日常嘲讽,“这么勤快,武功也练得不怎么样!”
“是是,谁说付出,定然会有回报呢”,乔欢顺着他的话道,“我就不是练武的料,使错了劲儿,就像成日悉心培植一株朽木,指望着它繁茂参天。”
段西夜心想,乔欢看起来人模人样,像是庭中玉树,其实就是块朽木,你以为待她特别、给她风光雨露,她就会抽枝散叶、开花结果,回报你的付出?她才不会,她是株油盐不进的朽木,还很乐意做她的朽木。
“是你娘教你这么做的吗?”段西夜按着方才乔欢按过的穴位问。
“不是,是我照着医书,自己学了下按穴按摩缓解。”
段西夜安静了会儿,又问:“你娘待你好吗?”
乔欢道:“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段西夜追问。
乔欢想了想道:“亲自教养,不假仆从之手,会帮我梳发穿衣戴香囊,整日嘘寒问暖,病了会衣不解带地几日不离我病榻左右,亲自熬药喂药,直到我病好……”
段西夜有些怀疑地打断她,“那你腿抽筋,还自己在那按?”
乔欢扯道:“大半夜的,怎么好意思惊动母亲呢,母亲待我这样好,我自然要孝顺些。”
段西夜又不说话了,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乔欢记得段西夜的生母、梁侯的前夫人,好像在段西夜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想他是不是在思念自己的母亲,也安静地没说话。
烛火爆芯晃了晃,段西夜的声音低低响起,“我小时候很顽皮……”
乔欢心道你现在也很皮……
段西夜听不到乔欢的腹诽,仍在低语,“……也不听我娘的话,常常惹她生气……现在想想,如果我小的时候乖些听话些,她心中还有牵念,是不是就不会沉水自尽了……”
都说当年梁侯为壮大势力,选择与秦氏女联姻,原配姜氏由妻变妾,不久后染病离世,却原来,传言为假,姜氏是有可能是因为不堪受辱被弃,故而沉水自尽了吗……
乔欢不清楚他人家事,也不知该说什么,依然保持沉默。
段西夜垂首坐在榻边消沉了许久,忽地一扫颓丧,直接倒睡在了乔欢身边,他见乔欢默默看他,理直气壮道:“我不能走回去,要是走两步,又抽筋了怎么办?!”
那就抽死吧……乔欢无语地阖上双眼。
虽然乔欢跟个“怪物”似的,不是男的也不像个女的,但毕竟男女有别,段西夜本来还准备死乞白赖一下,结果看乔欢就这么淡定地接受了,抓着她手臂将她摇睁眼,“你是不是以前同其他男子同榻过?”
“啊,有几个吧。”
段西夜唇角微抽,“……几个?”
“也就三四个吧”,乔欢真的困了,翻身向里,掩手轻打了个呵欠,“大家都是兄弟嘛。”
谁跟你是兄弟?!!!
段西夜对着乔欢的背影,腹诽半晌,将她捞转过来,要和她说叨说叨,却见她真的睡着了,两羽睫影垂覆在眼下,睡得香沉。
睫影之下,是琼瑶鼻、樱桃口,这张嘴总说他不想听的话,现下闭上了,却又有点觉得太过安静了。
段西夜伸指在乔欢脸颊处拂了一拂,就像午后趁乔欢磨墨睡着时,所做的那样,玉颊之下,是修颈秀肩,冰肌玉骨,再往下,是雪腻绵软……
段西夜脸同心一起热起来,匆匆收回手,背过身去,紧紧阖上了双眼。
秋娘原是姜夫人的家仆,后来侯爷迁居胤天子行宫,袭用宫制,她也就成了瑶光殿的掌事姑姑,世子大小事,她都知道地一清二楚,一大早从昨夜侍在殿外的侍从那里,听说了“昨夜之事”后,秋娘双足僵在原地,一时都没缓过神来。
虽然知道世子成天“嫌弃”“折腾”乔姑娘,但待她非常特别,心底应该是隐隐喜欢的,可她也没想到,世子这么快就要了乔姑娘……世子虽是十五了,到了纳侍妾的年纪了,可助通人事的侍妾之选,一般都是年长些的女子,乔姑娘才十四啊……而且……乔姑娘竟肯吗……世……世子该不会是用强了吧……
秋娘忐忑着一颗心,步入殿中,见世子正一个人用早膳,一边吃,一边看司徒大人派人送来的策论,轻步上前,将桌上那碟蟹黄包,端得离世子近了些,含笑问了一句,“怎么不让阿苦姑娘来伺候用膳呢?”
世子道:“她还没睡醒”,咬了一口蟹黄包,面色冷淡嘲讽,唇际却不自觉勾起笑意,“懒猪!!”
换了平日,世子能抱个鼓在乔姑娘耳边敲,今晨,却由着乔姑娘酣睡,且这笑,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宠溺意味,秋娘心悬了悬,忍不住问出口,“……我听说……世子昨夜……是……是同阿苦姑娘睡……睡在一起?”
眼见世子闻言点了点头,秋娘心中接受了事实,她心情有点复杂,默了片刻问:“那世子……要如何安置阿苦姑娘?”
“什么如何安置”,世子抬头看她,“照样睡在我寝殿外间呗。”
可怜堂堂公侯女,被世子掳到梁宫占了,竟连个名分也得不到,比寻常人还不如……
秋娘对世子此举甚有非议,揣度着劝上一两句,但世子三两口将剩下的包子吃完,就抓着那策论起身,“我去飞霜殿找叔叔了。”
秋娘望着世子健步如飞地轻快离殿,暗暗摇了摇头,转身向内殿走去,穿过数重隔扇,打帘见乔姑娘像刚睡醒,怔怔坐在榻上,乌发如瀑婉垂在肩侧,星眸惺忪,粉腮微红。
真是天生的美人,我见犹怜。
秋娘心里叹了一声,却也不知该对这可怜的小姑娘说什么好,木已成舟,她也只能劝着些,上前轻道:“其实世子他,待姑娘,是很特别的……”
就冲不辞辛劳、不远千里,亲自谋划,亲手将她逮回梁宫这事,是挺特别的……
乔欢手梳着长发,又听秋娘低声道:“姑娘想开些。”
想开?这事她想得挺开,一举多得,如能窃取南梁军国秘事,返回北境,一举博得慕容雍信任,此行不虚。
乔欢“嗯”了一声,下榻去镜台处梳洗,秋娘掀开被子,要收拾床单,却没见着血迹,心道难道他们另用了帕子垫着不成,可世子此前未经人事,怎么这般“老成”?是世子早就私下尝过鱼水之欢,只是她不知道?还是昨夜之事,是侍从们误会了?
秋娘含惑看向乔姑娘,“……昨夜世子,是同姑娘睡在一处吧?”
乔欢点头,秋娘更是疑惑,缓步近前,“那姑娘你……”
乔欢听秋娘一个“你”字半天没下文,回过身去看到她表情|欲言又止的,想她是不是要同她说说什么“男女有别”、“男女七岁不同席”之类的。
“无妨”,乔欢道,“我与男子同榻而眠,早不是第一回了。”
秋娘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名分是没有,“待遇”也没提,但此后世子待乔姑娘,越发“宽宏”了些,甚至在有次乔姑娘说,听说梁宫凤藻池春光极美,想出去看看时,竟点头同意了,命人准备画舟。
春水如蓝,兰桨破开清如明镜的水面,圈圈涟漪散如绉纱,粲阳点耀下如摇漾着无数碎金,波光粼粼,画舫行至凤藻池深处时,有隐隐的琴声,越过水面传来,世子趴在画窗处向外看去,“好像是叔叔的画舫。”
乔姑娘也没随世子往外看,只是微微一笑,将指尖捻着的玉棋子,落在了棋盘某处。
世子重又坐回棋盘前,与乔姑娘对弈,几个来回下来,世子就把棋子一扔,“好了,我输了,愿赌服输,赏你样东西……”
秋娘心道,下棋是假,想找个由头送礼物是真吧……
她看世子从袖中取出一方螺钿小盒,一打开,里头是一双银镀金翠叶耳坠,近耳处是金托珍珠,两片翡翠秋叶悬在下方,清雅别致。
世子很有兴致的样子,“我帮你戴上。”
他拿着那两只耳坠坐到乔姑娘身边,想往她耳上戴,坳着手不得其法后,才反应过来乔姑娘没有耳洞,顿住手问:“耳洞应该怎么打?”
秋娘回道:“用米粒碾磨耳垂,而后用针穿透,再用一根丝线浸猪油,通贯耳洞一段时间。”
世子问:“疼不疼?”
秋娘含笑道:“一点点。”
世子看看手中的耳坠,又看看乔姑娘,吩咐她道:“等上岸后,你帮她打两个耳洞。”
秋娘刚要应下,就听乔姑娘道:“我不要。”
乔姑娘一向“迁就”世子,还没这么直白地拒绝过,秋娘愣住,世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问:“为什么?”
乔姑娘道:“我不喜欢。”
世子皱眉看了乔姑娘半晌,忽地一声冷笑,“你是怕有了耳洞麻烦吧?你还想着回去?!”
两只耳坠“啪”地一声被砸在紫檀棋盘上,船舱内的侍从皆惶恐垂首,乔姑娘却看也不看世子一眼,径起了身,向船舱外走去。
世子立即起身去追,秋娘也忙跟出去,见世子拽住乔姑娘的手,要把她拖回舱中,乔姑娘挣着手道:“我想在外面透透气……”
世子声音冰冷,“我在哪儿,你就得在哪儿!”
两个人吵着推搡起来,渐渐地靠近舫边,忽然间,乔姑娘一个失足,“噗通”一声,后仰跌入了水中。
秋娘一时惊得还没反应过来呼救,就见世子焦急地望向不会游水的乔姑娘,想也不想就要往下跳,忙高声提醒,“世子,您不会游水啊!!!”
然而,已经晚了,又一声“噗通”,世子已跳入了水中。
乔欢其实会游水,游得还不错,她听闻段青玄有时会泛舟凤藻池、抚琴怡情,见今日天气晴好、适合泛舟,便试着碰碰运气,提议出殿游玩,在段西夜的画舫,快接近段青玄所在的画舫时,故意在舫外与段西夜起争执,跌入水中。
乔欢在水中瞧见段青玄那边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画舫正往这里划来,假作挣扎着往水中沉,实则慢慢接近段青玄的画舫时,就听“噗通”一声,是段西夜从舫上跳了下来,落水后朝她这个方向扑腾着划来,然,划了没两下,就自个儿往下沉……
正努力表演落水挣扎的乔欢:……???他是个傻子吗?!!
舫上会水的侍从们,忙纷纷跳水救人,莫远山刚将“旱鸭子”世子捞住,就见世子咳着水道:“快……快去救她……”
侍从们游水去救阿苦姑娘,见她挣飘地离司徒大人的画舫更近,已被司徒大人舫上的侍卫,给救上来了。
世子浑身湿透,全身上下都在湿答答地滴水,却也无暇擦拭换衣,一边狂咳,一边急命将船抵靠近司徒大人的画舫,两艘船之间的搭板还没放稳,世子就急不可耐地直接跳了过去。
段青玄久病成医,正欲探那溺水晕倒的少女的脉息,忽见她被水浸透地透明的薄纱衣袖中,藏着一方天青色的帕子,帕子一角,隐约像绣着一个“玄”字。
段青玄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侄子甩着一头发水扑了过来,一时不及细想,动作飞快地将那帕子悄悄纳入自己袖中,微退半步,看着阿夜抱起那晕躺在船板上的少女阿苦,满面焦惶地摇喊道:“乔……”
段西夜情急之下,差点将乔欢的名字喊了出来,好在及时止住,他生生咽下那个“欢”字,拼命摇晃了乔欢了几下,却见她依然昏迷不醒,紧攥着她的手臂,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面上又是愧疚又是害怕。
段青玄吩咐船工速将画舫划回岸边,重又屈膝蹲下身,把这少女脉搏,见将这少女紧紧抱在怀中的侄子,万分紧张地盯着他问:“叔叔,她不会死吧……”
段青玄看侄子都像是快哭了,想他上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他母亲溺死的时候,也因为他母亲沉水自尽这件事,阿夜对水有一定的心理阴影,很少登船,也至今没有学会游水。
但在不久前,阿夜却想也不想,就为她跳了下去……
段青玄敛下心中所思,放下少女的手腕道:“虽然气息有些微弱,但没有生死之患,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这句话,似也未能打消阿夜的忧灼,画舫一抵岸,阿夜就急忙抱着昏迷不醒的少女离开,边吩咐传大夫至瑶光殿,边匆匆往瑶光殿方向走,不时低首看看怀中少女情形如何,步履飞快。
段青玄眉峰微蹙,先前底下人呈上的密报,字字句句,浮上心头,阿夜平日如何待这少女,以及已让这少女做了枕边人,他都已知悉,今日亲眼所见,也可知在阿夜心中,这少女是何份量,但……当局者迷……
段青玄取出袖中那方天青色绣帕,望向绣在角落里的那个“玄”字,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泣鬼神”的绣工。
乔欢一直在装晕,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灯火幽幽,她微动了下眼睫,就见段西夜扑了上来,抓住她的手,声音是难以抑制的狂喜,“你醒了,太好了,他们都和我说你没有大碍,可我看不到你睁眼说话,就不敢相信,我真的怕,怕你不会醒……”
乔欢看段西夜一脸憔悴,好像已在榻边守了很久,面色苍白,但那一双眼,因她的醒来,瞬间盈满了光亮。
乔欢慢慢抽出手,段西夜高兴的表情滞了滞,在榻边缓缓坐下,“我不是故意推你下水的,我只是想让你跟我进去,我也不想和你吵,我只是当时太生气了……”
他说着说着很委屈的样子,“你为什么总是非要气我呢?!!”
乔欢躺在榻上,看段西夜像个被欺负的“小媳妇”,在一脸悲愤地控诉她,心道这什么世道,欺负人的,比被欺负的,还委屈???
“要是我把世子您抓到北境,将您关在我家侯府里,让您给我当仆从,您能保持心平气和,日日好声好气地,同我说话吗?”
段西夜默了片刻,忿忿高声道:“是你先欺辱我的!!”
又来了,谜之欺辱,每次问他到底是怎么欺辱他了,他就一副“你居然想让我亲口说出这奇耻大辱、再羞辱我一次”的愤怒样子,紧抿着唇,狠狠瞪她。
乔欢也是心累,再次阖上了双眼,眼不见为净。
段西夜一直坐在榻边没走开,她虽闭着眼,但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面上,许久,他的声音低低道:“好啦,当客人好不好?”
乔欢睁眼,“客有归期,那归期呢?”
段西夜又紧抿着唇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无声望了她好一会儿,起身离开。
乔欢又在榻上躺了会儿,准备起来找东西吃,结果手刚撑在被褥上坐起,即感到一阵昏沉,晕晕乎乎,又重重躺了回去。
飞霜殿,宫人们捧着梁侯新赐的珍贵补药,鱼贯而入,侍卫季棠快步掠过环佩叮当的宫女,一直往飞霜殿深处走去,步至后花园,果见司徒大人,正在袅晴亭中抚琴,四周春光烂漫,繁花若锦,而司徒大人一袭水墨大袖长衫,翩翩若举,飘然出尘。
季棠一直等到司徒大人一曲琴终,方轻步上前,详说大人先前吩咐探查之事。
“那姑娘没有大碍,只是这几日发起了低烧,昏睡不醒,世子常守在榻边照顾,亲喂汤药,衣不解带。”
司徒大人轻拂指下琴弦,“你怎么看呢?”
“……世子,像是有些动情了”,季棠迟疑着道,“若是一般女子,也就罢了,若那阿苦姑娘真的是……”他止住话语,沉默片刻后低道,“世子他,毕竟年少。”
年少不一定无知,但到底入世尚浅,若是动了情,就更容易一叶障目、不见南山了……阿夜是南梁世子,身边岂能有来自敌境的心思叵测之人……
段青玄自袖中取出那方青帕,凝看帕角那歪歪扭扭的“玄”字许久,淡声吩咐,“备辇,去瑶光殿。”
瑶光殿,秋娘正捧着个快凉了的药碗,无奈地看着世子正与乔姑娘进行“拉锯战”。
乔姑娘觉得自己快好了,不必再吃药了,世子却认为药一滴也不能少喝,两个人又争执起来,世子急道:“发烧也能烧死人的!”
乔姑娘淡淡道:“人固有一死。”
世子给气得负手来回走,最后恨恨一跺脚,“你是不是想魂归故里?!我告诉你,你人死了魂也回不去,我会让道士把你的魂给拘住,永永远远出不了瑶光殿!!”
世子负气走了,秋娘无奈地端碗到乔姑娘身边,“姑娘何苦呢?”
“因为真的很苦啊。”
段西夜走了,乔欢终于能清静思考了,她坐靠在引枕处,一边嚼着口中的蜜饯,一边回想着洛京霓雪坊的十二娘罗惜惜,唱小调、绣帕名,都是仿着她学的,她送她的那条绣着“欢”字的帕子,还收在昭阳馆花梨百宝架上的匣子里。
都说司徒大人不近酒色,她也没想能撩动他的心弦,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对她有点印象,然后,再徐徐图之……
乔欢正想着想着,外头忽传“司徒大人到”,秋娘忙放下药碗行礼,榻上的乔欢也要起身,但人还没下榻,就被已经走进来的段青玄,给轻轻按肩按了回去。
因为乔姑娘现下躺在世子寝殿外间榻上,秋娘自然以为入殿的司徒大人是来找世子的,恭声道:“世子出去了,人不在瑶光殿。”
“我不是来找他的。”
段青玄轻轻撩袍坐在榻边,伸出两指,探上乔欢的脉搏,把脉片刻,又伸手碰上药碗碗壁,见是凉的,抬首看向秋娘,“本就低热咳嗽,怎能喝冷药?”
秋娘苦笑道:“是姑娘嫌苦不肯喝,给放凉了,世子正是为这事发脾气出去的。”
段青玄道:“药还是得再吃两天,防止内热不散,再烧起来。”
“司徒大人说的是”,秋娘端起凉透的药碗,“我这就让人下去重煎。”
“不必了,让她住到我那里养病吃药吧。”
秋娘登时如被五雷轰顶,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能行……”
段青玄轻笑一声,温和地看向榻上的乔欢,“我看阿夜同你,命格相冲,一对上就要发脾气的,这不利于阿夜修身养性,对你静心养病,也无益。”
秋娘赶紧出声拦,“司徒大人用心良苦,但此事,还是等世子回来再说吧……”
段青玄微一摆手令她止声,仍旧温和地看着乔欢,“你愿不愿意去呢?”
乔欢静望着身前的段青玄,心道她又不是西施妲己,一支曲调未成的小歌,一方绣工蹩脚的绣帕,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能让不近酒色的段青玄,邀她住到飞霜殿??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也很有趣不是?
乔欢微微一笑,轻点了点头。
她掀被下榻,双足还没落地,段青玄已手揽住她肩,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