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过去几天。
这期间,沈念一直隐晦地观察晏止行,发现对方举止无比正常。
就好像……他那天晚上将自己捡回来,真的只是因为善心发作。
……他们这样的人,真的会保有善心吗?
沈念对此持怀疑态度。
此外,还有一件事让他异常苦恼——
那就是,晏止行无比规律的生活习惯。
每日六点起床晨练,七点到家洗澡,七点半将他从被窝里抱起来洗漱,八点用完早饭去上班,十二点准时到家监督他吃午饭,一点又把他抱回床上强制午睡,两点出门上班,晚上六点到家监督他吃晚饭……
总而言之,比他爹还能管。
沈念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上次作息这么规律,还是在高中……不对,高中都偶尔放个假睡懒觉呢。
更别提上了大学后,第一学期住校还顾忌着舍友的作息,第二学期自己搬出去后,更是无所顾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虽然不健康,但是很快乐!
现在的日子,简直比沈念之前设想的最坏情况还要坏!
他之前以为最多不过是屁股遭点罪罢了!
谁知道是精神饱受摧残!
这天早上,又一次困顿到半闭着眼被抱到餐桌边,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早饭,又麻木地和去上班的晏止行说了再见后,沈念终于没忍住,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阿姨也没管他,不知道是不是晏止行的吩咐。
他想着,在一片黑暗中慢慢闭上眼。
再睁眼时,是被手机的铃声叫醒的。
沈念揉着眼睛爬起来,便见是他带的小孩家长给自己发了消息。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欠了人家小孩一次家教呢。
毕竟上次是他临时被父亲拉走,不得已爽了约。
他没急着答应,而是先收拾了东西,试探着走出家门。
没人拦他。
呼。
沈念松了口气,想着,看来晏止行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他对着阿姨挥挥手,说:“午饭不用管我了。”
阿姨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先生表情轻松地离开,立刻低头掏出手机发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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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的钥匙丢在那栋别墅里了,联系房东时又得知对方正在国外度假,只好去书店又买了本教材,找了个咖啡厅坐下重新备课。
他教的是个初中小孩,又是他最擅长的科目英语,加上之前早就准备过,这次重新备课非常快。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他推开书,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将手机拉过来。
在刚出门时,他和简清发了消息,邀请对方下午见一面。
本以为会很顺利,可打开手机一看,发现对方居然拒绝了。
【jjjq:哭哭.jpg】
【jjjq:家里出了点事,最近有点忙。】
沈念回了个OK过去,又问:【需要帮忙吗?】
简清拒绝了。
好吧,那今天就没别的事情了。
离和家长约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沈念向来活得粗糙,更别说前几天晏止行还一天三顿地投喂他。
所以,他直接把今天的午饭略过去了。
下午三点时,沈念准时登门,先是和家长打了招呼,这才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孩房间。
是个初一的男生,很害羞拘谨,也很好带。
先讲解了上次的月考题,再重新讲了一遍课文,便差不多过去两个小时。
又抽着背了半个小时,沈念便告辞了。
冬季白昼短,他出门时,天色已经半黑。
学生住的地方比较偏僻,需得走上十几分钟才能到地铁站。
却在经过某个小巷口时,骤然被人攥住手腕大力拖进去。
沈念踉跄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狠狠掼到墙上,脊背立刻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
眼前阵阵发黑,沈念深吸一口气,正想着到底是自己那亲爹又发疯了,还是学校里那些人来找他算账了。
可一睁眼,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削清秀的男生,眉眼间隐约与沈念有些相似。
沈念意外地抬了下眉。
“怎么是你?”
男生沉着脸,一脸戾气,问他:“你不知道?”
沈念挑眉,并不在意,反问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男生一时语塞。
沈念声调上扬:“逃课了?”
他伸手,去戳眼前人的肩膀,“你可是在高三,李文鸣,信不信我告诉阿姨去?”
男生——准确来说,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李文鸣,终于绷不住了。
高三的男生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投下的阴影能轻易覆盖沈念,可当沈念重新摆起哥哥的架子,李文鸣还是本能地一缩肩膀。
“别告诉我妈……”他瓮声瓮气的,“我只是担心你而已。”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沈念气势汹汹,“你倒不如担心担心你明天的月考!”
“……你还记得啊。”
莫名地,李文鸣肩膀一松,表情也放松下来了。
“当然。复习得怎么样了?”
李文鸣的表情彻底垮下来了,嘟嘟哝哝道:“你就只知道关心这个。”
“那不然呢?”
李文鸣轻哼了一声,说:“小菜一碟。”
沈念便点点头,说:“那就好。我先走了。”
可他才迈出两步,便发觉李文鸣又绕了过来,拦住他不让走。
沈念抬头,便见这个弟弟的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表情难辨。
莫名地,他心头一跳。
“你还没和我解释。”正读高三的少年声音喑哑,那双眼睛也沉在黑暗中,恍惚地,沈念似乎看到了星星点点的亮色。
“……什么?”
“我父亲欺负你了,是不是?”
沈念微微皱眉,毫不留情地抽手,“没有。还有,这不是你现在该操心的事情。”
……又是这样。
李文鸣咬牙。
又被当成小孩子,又被糊弄……
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这样的话。
可明明他都已经成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李文鸣低着头,目光落在沈念身上,竟恍惚了一下。
……自己,已经比沈念还要高半个头了。
十年前,父亲将沈念带到自己和母亲面前。
他还记得,母亲差点误会沈念是父亲的私生子,还为此大闹一通,也因此后来一直对沈念很愧疚。
想起这个,李文鸣险些笑出声,母亲也太敏感——可很快,他又想起接下来的事,表情重又沉郁起来。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养兄。
会弯下腰与他对视,会认真听他的每一句。
哪怕是被自己的父亲无礼对待,也从未迁怒到他。
这么好的兄长……
可收养沈念的事到底让父母生了嫌隙。为此,父亲将沈念送入了寄宿制学校,在沈念上了高中后,更是直接让人搬了出去,连假期都不得一见。
直到前几天,他听说,父亲想带着沈念去参加简家开的那场晚宴。
那场晚宴的性质,圈子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父亲的心思太过明显和丑陋。
但,更让李文鸣接受不了的是,沈念居然同意了。
他也是这样的人吗?也被金钱腐蚀了吗?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终于,……要彻底失去了吗?迟来了五年的……
“你骗我,骗我。”
他喃喃念着,忽然往前走近一步,几乎是强迫着将沈念压在墙边,手指都用力到发抖。
光落下来了,照亮那双通红的眼,像是熬了几个通宵。
李文鸣死死握着拳,指甲都嵌入掌心,他气息不稳,颠三倒四说:“我知道父亲要你做什么,我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沈念,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说不下去了,高大的少年像是承受不住一样蜷缩起来,背脊高高弓起,他像是很痛苦,反反复复说着:“你是背叛,你背叛了我……”
忽地,李文鸣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仰头,想要去看沈念,可眼前发黑,最后的努力,也只不过堪堪让目光触及那尖尖的下巴。
他似乎,比五年前更瘦了……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沈念收手,任由李文鸣软软倒在地上。
毕竟一整天只吃了一顿饭,还上了三个小时的课,沈念体力耗尽,只伸手挡了一下,没让李文鸣直接重重栽到地上。
但要说把这么大一个小伙子扶起来,甚至带到一中门口去……那就太为难沈念了。
他翻出手机,找到李文鸣的班主任,发了定位后,这才揉了揉肩膀。
下手好狠……
上大学后,他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毕竟初高中那群总爱折腾他的人,基本都出国了。
要么就是家里破产,一落千丈进厂打工了。
他很是嫌弃地踢了脚地上那人,不知道自己这便宜弟弟今晚发什么疯。
等到巷子口传来脚步声,沈念这才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要说他对这个弟弟没有任何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沈念有些出神了。
他想起十年前,初至A市,寄人篱下谨小慎微,是那时才八岁的李文鸣第一个对他展现出了善意和接纳之意。
只是……
他们到底不是同路人。
沈念垂下眼,近乎是漠然地想着。
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相互理解。
脚步骤然停住。
眼角余光处,巷子尽头,本该是明亮的路灯与车流,可现在却一片沉寂。
他霍然抬头,便撞入一双幽深眼眸。
光被尽数遮拦,他站在男人的阴影里,也像是羽翼下。
背着光,他看不清晏止行的表情。
不由地,沈念瑟缩了一下。
“……晏叔叔。”
声音也很低,带着某种潮湿的柔软。
他像是无知觉般,往前走了一两步,最后站定在晏止行不远处,犹豫着、踟蹰着,冲男人伸出了手。
想讨要一个拥抱。
而晏止行一如既往地回应了他。
熟悉的沉香淹没他、拥住他,沈念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声问:“您是刚下班吗?”
“不。”
晏止行否认了。
沈念敏锐察觉到危险,乖巧地闭上嘴,不打算自己跳坑了。
“我一直跟着你。”
晏止行步子很稳,怀抱也是,声音也是。
沈念蜷在他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也昏昏欲睡——直到,冷汗瞬间浸透背脊。
“……您监视我。”他声音喃喃,像是很茫然,也像是无意识地询问:“这也是长辈的责任吗?”
晏止行弯腰,将沈念轻轻放在车后座上,然后自己坐进去。
一片黑暗中,那双锋利的眼微微垂着,目光落在沈念略显苍白的唇上。
他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否认,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沈念的唇瓣,声音很低。
“不然,你就要被别人欺负了。”
沈念只觉自己仿佛在被毒蛇舔舐。
……不,不对。
他闭了下眼,眼睫控制不住地轻轻颤着。
他想,还没那么糟糕。
起码,晏止行这一整日,并没有干涉他的行为。
……只是,掌握他的行踪而已。
一路沉默,而晏止行的指尖从唇瓣慢慢落到眼角,最后,轻轻笼住了那颤抖着般的眼睫。
像是上下翻飞的蝶翼。
沈念依偎在他怀中,就像是睡着了,脸庞柔软,双眸紧闭,满是信赖。
可快要到家时,怀中人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声音很轻、很轻。
他说:“可是,我已经被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