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不善丹青 第2章 封皮之要义

“丫丫，你确定吗？”

方禾此刻正站在传闻中的孙三娘家门前，右眼皮突突直跳。

她吩咐丫丫在城中四处打听了好些天，连最后的半贯钱都花了干净，这才弄清了孙三娘的住所。

两人乔装了一番，蒙上了脸，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此地。

在来之前，方禾还是颇为期待的。她觉着，好歹也是有名的话本子作者，总不至于丢了身份。不说府邸宅院，怎么着也得是个别样的稀罕地界吧。

可她此刻站在这间城郊破茅屋前，满脑袋只有一个想法：完了，钱被坑了。

“确定！”

与她相反，丫丫的接受能力就显得强多了。自打出门起，就搓手昂头星星眼，此刻也不例外，一双眼睛闪得好似要射出光来。

方禾无奈摇头，脑残粉无疑了。

“许是怕被编排的那些人上门找她麻烦，这才躲到这儿来的吧。”

这么解释就说得通了，方禾压下自己拔腿就走的冲动，轻轻敲了敲那扇破败的木门，又端出了一个自认为温婉的姿态候着。

良久，并没人应答，她不死心又敲了几下。

仍旧安静。

“可恶。”方禾抬头问天，欲语泪先流，“我的钱！”

“什么钱？”

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

主仆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村妇打扮的女人背着背篓满脸戒备地瞧过来。

方禾好似瞧见了救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连忙上前问道：“这位婶婶，我们是来这找孙三娘的，你可知道她去哪了吗？”

那女人听方禾这么说，脸色突然变得不善起来，厉声问：“你们找孙三娘什么事？”

方禾一听，心下窃喜，那钱没白给。

于是朝女人行了个四不像的礼，笑了笑，道：“是这样的，我听闻孙三娘正在招人……”

话未半，那村妇便长吁一口气，打断她：“我便是孙三娘，你们随我进来吧。”

方禾还没缓过神，就看见她掏出来一把钥匙将茅屋的门打了开。

“愣着做什么，进来啊。”

二人连忙跟上。

本以为门后会别有洞天，可那些堆在角落的新柴陈粮着实让方禾的幻想又碎了一遍。

孙三娘放了背篓兀自扯了张椅子坐下，也没招呼这个陌生人。

好在方禾也不是个客气的，从角落拖来个落灰的小板凳，袖子擦了擦便坐下了。

孙三娘从桌上拿来一盆新摘的豆角，想起了什么，忽然一脸严肃地问：“你们找到这来花了多少钱？”

方禾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半贯。”

孙三娘点点头，开始剥起了豆角：“嗯，倒是没多贪。”

方禾顿时悟了，合着这老太婆自己躲起来又故意让人花钱找到她。此等奸诈头脑不去从商与方安明抢饭碗而是窝在这写话本子，实在是屈才了。

孙三娘一边剥豆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若想干杂役的话，先说说自己长处。劈柴？洗碗？做饭？”

杂役？劈柴？洗碗？做饭？

方禾：“都不擅长。”

眼见那孙三娘要露出一脸“你耍我”的表情，方禾连忙解释道：“小女子拜读过三娘的话本，甚是钦佩。前阵子听闻你正为封皮画手忧心，今日斗胆特来自荐，还望三娘给个机会。”

孙三娘一把将豆角丢进盆里，上下扫了一眼方禾，眉毛马上扭成一团：“你？”

方禾让丫丫从包里取出一幅画卷递给她。

“这是我重画的《二三韵事》的封皮，在原作的基础上修改了一些我认为的不足之处，还请三娘过目。”

孙三娘将图展开，随着仕女亮丽的身姿逐渐出现，脸上的不屑也渐渐消逝。

方禾扬唇：“原图的工笔技巧使用得十分熟练，细节精巧，笔触细腻，是为卓作。不过依我看，在人物神韵上还差却几分。那图中女子美则美矣，却过于矫揉造作。”

“哦？”孙三娘转而看向方禾，“你可知这仕女图是如意画坊有名的画工宋玄青所作，对他的作品这么胡说八道，你胆子不小啊。”

“小女子没有胡说八道。”

诚然，方禾虽不知道什么如意画坊，更没听过什么宋玄青，但她明白成大事之人最忌自轻自贱。

这时候，气势不能输，自信不能丢。

抱着装就要装到底的心态，她神秘莫测地轻笑了声，缓缓道：“我只是觉得，既为话本封皮，便当以陈情达意为要务。故此画中，除了眉眼重画外，我让女子妆容以水红为主，又在双颊处辅以绯色，象征着女子在爱情中的真挚热烈。以及，我结合书中人物改动了姿态，使其由赏树观花变为凭栏眺望，更添对心上人的期盼之意。最后一点……”

方禾顿了顿，秀手指向画中女子身侧的木栏：“栏杆纤细，不堪重负，木栏外是暗流涌动的池水，说明女子身处险境而不自知。”

这一套下来，可谓说晕了三娘，看呆了丫丫。

孙三娘将画摆到案桌上，又横竖左右看了一番，笑道：“你倒是真读了我书的。”

方禾有点心虚，其实她只研读过王家公子这两册而已，然后根据脑残粉丫丫的讲述，总结出这孙三娘就爱写一些浪荡子痴情女的故事，这才有了灵感。

丫丫泪流满面：“小姐，你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你读过书……”

虽然是话本子。

孙三娘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丫头，说话不看场合的吗？方禾拧了她一把，示意她闭嘴。

“咳咳，那不知三娘意下如何，我可有资格为你的新书作画呢？”

孙三娘将画收起，朝她抬了抬下巴：“一口价五十两，你只有半个月时间。我先付你五两定金，半个月后我验货，满意的话付你剩下的银钱。”

方禾脑袋有点疼，她并不清楚这边的行价，但想来五十两应该也不算少了，便一口应下。

“过来。”

孙三娘将方禾招过来，又翻箱倒柜找出个雕花刻鱼的檀木盒子。她将盒子打开，取出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画来，檀皮宣底，金线勾边。

素绢之上，春山卧云间，一人栩栩然，其身姿挺拔若玉树芝兰，面容胜雪如冠玉，眉眼含情，波光潋滟间又恍若澄澈秋泓。

方禾感叹：“哇，真是位美人。”

孙三娘白了她一眼，解释：“睁大你的狗眼，人家是位公子。”

“啊？”

方禾再打眼一看。

碧带束发，鸦色锦袍，右手执扇，左手把盏。真是翩翩贵公子，无妆比丽姝。

可不就是位美男子嘛。

她尴尬地挠挠头：“呃，脸太好看了，就没注意性别。”

丫丫站在方禾身后，也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她自然是不懂什么画的，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小姐小姐，奴婢觉着，这画中人似乎有点眼熟……”

只是方禾此刻赏美男入迷，并未听见。

“哼。”孙三娘轻哼一声，说，“这位大人是……算了。”

她似乎又懒得搭理这俩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也不打算多费口舌，于是直接进入话题。

“你方才那幅画改得还算不错，但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话本封皮之要义，除了你说的陈情达意外还有什么？”

方禾思索了一番，试探性地答道：“吸引人？”

孙三娘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对。”

她凑近方禾，眯了眯眼，笑得有些瘆人：“是吸引，女人。”

见方禾一脸懵样，她继续说：“你方才那番话点醒我了，那些个男画师，只想着秀技，难怪画不出我想要的。看话本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可不就是些小娘子嘛，那咱们得投其所好啊。这次的封皮，我要美男，而且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想买回家的美男！这样，才能卖得更好啊。”

方禾再次顿悟，越发觉着这孙三娘应当去做奸商。

孙三娘将画塞进方禾怀里，道：“你依这画中男子的模样，作图一副，记住，要能吸引女人！”

方禾瞅着她期待的眼神，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显然两人并没有心意相通。

“难教也！”

孙三娘一拍巴掌，叹了口气。

“唉呀！骚气一点呐骚气一点！懂否？”

“哦……啥？”

方禾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孙三娘。

“孙婶婶，你这故事情节和话本封皮都以人为鉴，要是让人家发现了，追究起来，可如何是好？”

孙三娘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死不承认不就好了，天下之大，相像之人都那么多，更何况是篇杜撰之事呢。再者说，这话本子拢共也就那些个人看，不会闹大的。”

方禾觉着孙三娘说的有理，也打心底佩服她这般为了钱不怕挨揍的勇气。

要不说人能成功呢。

不过她倒是没有这种气魄。

孙三娘看出她的顾虑，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安慰她道：“妹子，你大可放心画去。老娘行走江湖多年，以诚为本。今儿个我要你画的这人呢，并不存于世，自然也不会有人找麻烦的。”

那就好办了。

方禾一听，将那幅画收好，朝孙三娘眨眨眼睛。

“这画我接了，孙婶婶等着半个月后看成果吧。”

*

离开城郊后，方禾没有急着回府，而是领着丫丫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西市。

三两行人与她们擦肩而过，正热切地聊着些什么。

“听闻今日三皇子在泰丰楼摆宴，请了好几位大人呢！”

“真稀奇，这样尊贵的人也会来西市吃酒吗？”

“嘘，这还不是为了迎合那位裴大人嘛。”

“……”

大景坊市区分严格，坊内土地只用于居民，不可设店肆。人们交易娱乐皆在市内，而市又分为东市和西市，东市靠近达官显贵居所，在那儿活动的都是些非富即贵之人。

而西市则是百姓们日常消费的场所，可购置粮食物品，听曲玩乐。除了汉族，还有蛮夷和胡人，是个包罗万象之处。

亦是咱们方四小姐即将小展身手的地方。

“简易小像真叫棒，十文就能画一张。几笔勾勒眼前亮，快来试试心欢畅啦！”

人头攒动处，只见一妙龄女子正在卖力吆喝。她以轻纱覆面，仍难掩风采。眉若远黛，一呼一喝间眸光流动。微风轻拂，酡色衣袂飘飘，惹得人不由侧目驻足。

可没过多久，众人眼中的这位仙女便要死不活地趴在了木桌上。

“丫丫，麻烦你去给我找杯茶来，水也行。”

方禾累了，很累，她没想到绊倒她的一座大山是口干。

她在路边支了个画小像的摊子。

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从方府厨房顺来的一短桌一矮凳，再加上从小妹方由那赊来的几沓便宜麻纸。最后的笔墨实在省不了了，只能动用孙三娘给的封皮定金，在隔壁摊子购置了一套最次的货。

可吆喝了半天，也没什么生意。

方禾心里苦啊，到底有没有人能懂她的哀愁？

“姑娘，你会画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