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
夜幕深沉,一道咿咿呀呀的唱腔悠悠地从船头传来。正值上元佳节,岸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而江上的一尾小船却格外安静祥和,仿佛隔绝了一切尘世喧嚣。
晚风一吹,漾起江面圈圈涟漪。一位长发男子倚着窗,蹙眉轻拢肩上上好的狐皮大裘,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漏在外面,在寒风的刺激下,他不由得往柔软的皮毛上掩了掩。那人执起一支造型华丽的酒樽放于唇边,葱白的五指摇摇晃晃,遥遥看向船头静默着弹琵琶的乐伎。
此人正是当今圣眷正浓、春风得意的祝家祝鸿之子——祝逢卿。
祝逢卿窄小的脸颊晕着大片大片的酡红,眼神迷离失神,已然是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他费劲儿地眯着眼,仔细去瞧,只看得船的最前方立着一道朦朦胧胧的倩影。
“绵而不绝,余音袅袅。”
“这位姑娘,你唱得、唱得真好。”祝逢卿脑内昏昏沉沉,只觉那声音温柔似水,丝丝缕缕地朝着自己五脏六腑内渗去,此时也不顾什么世家礼节,君子气度,两片嘴皮一碰,醉醺醺晕乎乎地便说出了口。
微风撩起那姑娘的面纱,露出半张佳人真容来——细窄而高挺的鼻梁,一张薄得过分的唇。
他又往上看去,突然与那姑娘直直地对视上。
那是一双阴鸷而又浓黑的眼睛。
祝逢卿看得一晃神,有些惊讶地开口:“你…”
却见那姑娘直起身,将怀中那琵琶往旁的随意一掷,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这不是祝家专门负责出行游玩的行舟,不过是附近渔民随意靠岸停泊的小渔船,因此这船上只悬着两盏小小的渔灯,来照亮一隅天地。
此刻因着夜风猎猎,正不停地撞着船身,微弱的焰火瑟瑟地跳跃着,在那乐伎经过之时,反射出一片雪白闪烁的寒芒。
那是……
祝逢卿下意识眼皮一跳,原本凝冻阻塞着的大脑突然运转起来。
那、那是一把刀!
绕是喝得酩酊大醉、六亲不认的祝逢卿,此刻却像被人彻头彻尾泼了一桶冰水,陡然清醒了过来。
眼见那人将要行至自己跟前了,祝逢卿浑身发紧,慌不择路地向后退,动作间华贵的袖袍往桌上扫去,杯杯盏盏的碎了一地,在这近乎窒闷的夜色中,敲起一阵清脆的响声。
祝逢卿脚步踉跄地奔了出来,紧紧贴着小渔船的最末端,意图与他保持一些距离。
四下看去,这船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江的最中央,周围无半点人声烟火气,唯余天上一轮圆月,照着一片凄切的寒江。
那人越走越近,离得越近身形也就越清晰。
已是无路可逃了。
祝逢卿心如擂鼓,紧攥着身侧被江水泡得发软发烂的木栏,力度大得近乎要留下几枚指印。
冷冽的江水随着小船的摇晃,溅起一波接一波的水花,直往祝逢卿发白的小脸上扑,夜风一吹,惹得他浑身颤栗,哆嗦着抬头看着面前的身影。
此人一身歌楼乐伎装扮,裙摆层叠,行走起来灵动飘逸,面上一片薄薄的轻纱覆着,端的是一副清冷出尘的姿态。但祝逢卿知道,面前这位,绝不是什么美人天仙。
毕竟这天下百家,有哪家的小女儿身长如此,竟是要比身为男儿的自己还要高一头的啊!
祝逢卿舔了一下被风吹得干涩的嘴唇,惶惶开口:“你、你想要什么?我有很多钱,可以给你很多钱。”
男子听后完全不为所动,一下一下地向祝逢卿走近,月光照亮他右手所持的弯刀,清晰如镜,明明白白地映着此时祝逢卿惊恐的神色。
“等等,不,你可知我是谁?别过来!”
不等他开口再说什么,一道银光在空中闪过,硬生生将这整块的暗夜划裂开来。
祝逢卿瞪大了双眼,下一瞬,冰凉的刀尖已经抵至他的咽喉处。
那男子似是察觉到身下的皮肤在微微颤抖,终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怎么,祝少爷这是害怕了?”
这声音完全不同于刚刚唱曲时的婉转音色,而是极为熟悉,熟悉到祝逢卿惊愕得几乎忘记了挣扎,他移开视线,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你呢?”
声音不大,但耐不住这夜实在寂静。男子唇角勾起,带着无法忽视的恶意,一把捏过祝逢卿的下巴,逼着他与自己对视,用力极大,疼得祝逢卿皱起了眉。
“祝少爷舒坦日子可过够了罢,小的这便送您上路了。”
不,不!他宁愿死,也不要死在这人的手上。
祝逢卿突然开始猛烈挣扎起来,喉间因刀尖锋利,几下蹭动,已有殷红的血顺着纤长的脖颈蜿蜒流下。
男子冷冷的声音传来:“祝少爷难不成以为我是同你闹着玩么,明明我二人年岁相差无几,只因你投了个好胎……”
眼见着颈侧传来越来越强烈的痛意,在这生死关头,祝逢卿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用尽全力抬腿向前蹬去,一下踹在了那人的下路处,洁白的纱绸上赫然留下一个黑漆漆的脚印。
那男子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被迫捂着向后退了几步,面目扭曲地换气,刀上残留的血一滴一滴地掉在船上,往四处流溢。
祝逢卿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心头闷痛无比,一股荒诞又无力的感觉从头顶灌到脚尖,将他打得有些不知所措。
二人安静地对峙,就像各自面对着的是只随时准备暴起的野兽般。在那人仿佛淬了毒、恨极般的注视下,祝逢卿知道,自己今天应当是走不出这条小渔船了。
祝逢卿蓦地笑了,笑得心口一片酸疼。
他将身上的大裘解开,扔在一旁,站得笔直,原本柔软的毛此刻被血染得皱成一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洁白模样。
当男子再一次携着狠劲的刀风掠来之时,致命一击却扑了个空。祝逢卿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任由自己的身体向后滑落,重重地跌入滔滔江水之中。
在他双眼浸水,不能视物的前一刻,他看到那男子立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往下看,面上的轻纱被风吹得整个掀飞,也露出了他全部的容貌。
即使面纱不摘,在他开口的那一刹,祝逢卿也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
怎么会认不出呢?这张脸伴着他三岁蹒跚学步,五岁学堂求学,一起爬过树掏鸟窝,一起逃课被罚,一起南下巡游,怎么会认不出呢?
曾经学堂上打瞌睡帮着打掩护的人,自己爬树会在树下焦急等待的人,犯错受罚会陪着自己跪着一声不吭的人,曾对自己无微不至、百般呵护的人,怎的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样,一招一式毫不留情,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呢?
李牧,你告诉我啊。
大股大股的水液涌入眼眶,鼻腔,唇齿,耳内,灌满了衣袍与肌肤间的每一寸缝隙,因着无法呼吸,祝逢卿意识涣散,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感到自己很冷很冷,身体正在逐渐变凉坠落,最后的力气也一点点的被抽干,仿佛变成虚空中的一粒微尘,随着江水不受控制地上下浮游。
也不知过了多久,祝逢卿五感尽失,整个人轻盈得像一片羽毛,他想:
我将要死了吗?
这一世也算享过荣华富贵,不留遗憾了。
阿爹阿娘,不要为我悲伤,孩儿无法尽孝了,大哥会帮我照顾好你们的。
若是来我坟前祭拜,记得我最爱吃满香楼的茶酥饼,醉饮阁的桃花酿,留仙居的松子鳜鱼……
祝逢卿还自顾自沉浸在神游之中,突然感觉到不知从哪伸来一双手,稳稳地托住自己的后脑勺,随后一片软软的东西靠近,紧贴着自己的唇。
他一惊,立刻想偏头躲过,奈何浑身使不上力,只能嗫嚅着动了动唇角,以示抗拒。
结果那厮竟死黏着不肯离开,祝逢卿气得当即想要破口大骂。
人间活了十八年,生平头一遭来阴曹地府,究竟是哪个不知廉耻的孤魂野鬼,胆子这般大,竟敢上来便如此轻薄自己。
那人的唇只短暂地贴了一瞬就移开些许,好像是发现祝逢卿的嘴巴没有张开,于是腾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双颊,稍稍用力,逼得他不得不分开两片唇瓣,任由那人再度俯身印了上来。
若是能动作,祝逢卿定是要一脚上去将身上这人踹飞,但他这时就像一条脱壳的游魂,完完全全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权,连一丝眼皮都无法睁开。
祝逢卿怒极,忍了片刻,却发现他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将气流连续不断地渡了过来,过一会儿分开,很快又再次覆上。
这是……?
还没来得及深思,胸口突然感受到一阵压窒,与唇上的触感极有规律地交替着。祝逢卿的眼皮开始剧烈颤动,他整个人突然大幅蜷缩了一下,猛地从鼻腔呛出一口水。五脏六腑像是被揉散了重新复苏过来,四肢深处传来过量的酸痛,如同洪流般冲刷着整个身体。
祝逢卿大口大口地汲取着空气,意识逐渐回笼还有些缓不过劲儿来,被小心地扶起半身,倚在某个怀里慢慢调整。
自己这是被人救了吗?原来我还没死。
眼前模模糊糊的,脸则被人轻轻拍了拍,祝逢卿眯起眼睛,下意识跟着甩了甩脑袋。
一张湿漉漉的脸凑了过来,带着浓重的水汽,狐疑地出声问道:
“兄弟,搞cosplay?”
开头摘自于柳永《醉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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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兄弟搞cos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