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连绵阴雨混着暑气的缘故,小满一连几天高烧不退。
这个健壮的塞外少年罕见地在病榻上连躺几天。安凌从早到晚给他喂药发汗,可是小满的病就是不见好。
四月十八日傍晚,安凌哄着小满喝了满满两大碗药后,嘱咐他早点睡。
“我不困,药苦死了,苦得我睡不着。”小满撇撇嘴。
安凌温柔一笑:“良药苦口,你总不能一直这么烧下去。”
小满盯着安凌,忽地说道:“今晚你陪我睡吧。”
安凌望着小满烧得通红的脸,轻轻一哂:“瞎说什么,烧糊涂了吧。”
“你记不记得,在云霄山里的时候,你有时会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安凌脸上一红,轻声说:“只有你做噩梦的时候我才那样做过。”
“你一拍就特别管用,后来我就不做噩梦了。”小满直勾勾地看着安凌,小声地说:“今晚你搂着我吧。我……我有点害怕。”
夜雨窸窸窣窣落在窗外,微风轻撞窗枢,发出吱吱的响声。
“你在害怕什么?”安凌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小满的目光里现出了一丝哀求,他拉住安凌的衣袖:“安凌,今晚陪陪我吧。”
安凌抚了抚小满滚烫的脸颊,叹了口气,将他揽入怀中,轻拍着他宽厚健壮的后背,喃喃说道:“别怕,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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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小满鼻息渐沉后,安凌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拿起斗笠,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一刻钟的功夫,安凌找到了凝翠酒馆,她脱掉斗笠,抖了抖水,迈进了这个有些昏暗的店铺。
酒馆里很是冷清,昏暗的屋子里只点了几根蜡烛,让人看不太清里间的摆设,靠里的一张桌子旁,依稀可见一个人影。
安凌轻轻咳嗽一声,算是打招呼。
人影站起身来,昏黄的灯光下,那人如火柴一般瘦削。他向安凌挥了挥手,示意她往里走。
“安女侠,我们里间叙话。”
安凌手按毒针,慢慢地跟着这人向里走去。
即使光线暗淡,安凌依然能看到来人瘦削的肩膀和微驼的后背——这个人肩上扛的不是一般的重担,安凌心想。
到了里间,光线亮了一些,来人转过身来,指着屋内的一张桌子,示意安凌坐下。
落座后,安凌盯着对面,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瘦削的脸上颧骨高耸,眉头深锁,不大的眼睛里是深海般的隐忍。
此人是魔教长老卫平,安凌记得比武大会上见过他。
“安女侠,小满少侠好些了吗?”卫平问道。
安凌心下微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卫平微微一笑:“想必是水土不服,这里的气候很难缠,小满少侠习惯了塞外的气候,猛地碰到连绵的阴雨天,想必一时不太适应。”
安凌礼貌地笑了笑:“他身体健壮,不碍事的。”言罢,敛住笑意,正色问道:“那么,请问卫长老深夜找我前来,有何见教?”
卫平看安凌的神态近乎慈祥,他缓缓说道:“我约安女侠前来,是因为我认为安女侠对过去的事情必然有很多疑问。”
“不错,我确实有很多想要弄明白的事情。”
“那么,不如让我来为安女侠答疑解惑。”卫平微笑着,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安女侠想知道什么?”
安凌端详着卫平,有些狐疑地问道:“我问什么,您就会答什么吗?”
卫平点点头:“卫某定将知无不言。”
“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们很重要。”
安凌秀眉微蹙,审视的目光牢牢盯住卫平。
“我对你们,很重要?”安凌狐疑地问。
卫平微微一笑:“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不过,随着我们谈话的深入,安女侠应该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望着安凌紧皱的眉头,卫平说道:“安女侠不信任我很正常。不过,我听说两日前武堂主和女侠见过面,你今晚能来,应该是因为他吧。”
安凌暗暗叹了一口气,半晌,轻轻说道:“没错,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卫平点点头:“既然如此,安女侠何不放下戒心,和我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呢?”
安凌轻抿着唇,默然半晌,终于如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问道:“那么,我想知道,顾远关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尽管这问题有些突兀,卫平却丝毫没有在意,他微笑着问道:“你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形同枯槁?”
“对。”
卫平轻笑道:“这个问题,安女侠应该去问路掌门。”
安凌在桌子下的手猛地攥紧了裙裾:“此话怎讲?”
卫平向后仰了仰身子,眼神逐渐变深。
沉吟半晌,他缓缓开口道:“这一切要从五年前说起了。也许你已经知道,当年的事是一场交易,你师父利用魔教清除异己,魔教从你师父手中获得武学秘籍。”
虽然之前在龙水寨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但听到卫平重提旧事,安凌还是嗓子发干。
“顾远关要我萧山的秘籍有何用?”安凌问道。
卫平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这就牵扯到更深远的事情了。”
他身子离开靠背,紧紧看着安凌问道:“你听说过妖邪的传说吗?”
安凌眨了眨眼,不知卫平是何意。
妖邪与其说是个传说,不如说是小儿睡前故事。
类似于狼来了的故事。
卫平续道:“传说,几百年前有个从塞外来的妖邪为害中原,所到之处无人生还,后来不知怎的被一个少年所灭,这个故事,想必你一定听说过吧?”
安凌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个故事半真半假。妖邪确实存在过,只不过,它不是一个妖物,而是一个人,一个堕入了邪魔外道的武功高强的人。”
安凌瞳孔放大,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什么?”
“你一定知道,中原武林一直看不起魔教和诸多塞外帮派,我们被统称为邪魔外道,所练的尽是阴诡之术。”
“其实客观来讲,中原武林的这些观点颇有可取之处,因为塞外武学确实非常阴诡,修炼者可以通过一些极端邪门的方法,在短时间内功力大涨,到达天下无敌手的地步。”
安凌想起了在北蛮的因冰魂散而内力大增的经历,不禁暗暗点头称是。
“正因为这些功夫极其邪性,一旦大功告成就会异常难以对付。”
“妖邪就是这么产生的。”
安凌恍然大悟,总结道:“所以,妖邪其实是一个修炼塞外武学的人,他练就了至阴至邪的神功,后来为祸武林?”
卫平点点头:“是的。那个人就是妖邪。几百年前妖邪被魔教先人打败,自此之后世间太平,于是人们也渐渐淡忘了恐怖的历史。”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不久的将来,妖邪即将重现人间,你会作何感想?”
安凌瞳孔极速放大,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卫平,一个无比荒唐却又震撼至极的想法逐渐成形。
幽暗的烛火下,卫平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额头上深刻的纹路微微拧起,他望着安凌,目光如炬。
“世间人大多早就忘却了历史,但对抗妖邪是魔教代代相传的任务。”
安凌全身都被一股极深的震惊摄住,沉默半晌,她问道:“那么,究竟该如何对抗妖邪呢?”
卫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对付妖邪,须得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迎着安凌好奇的目光,卫平娓娓解释道:“这得从妖邪是如何形成的开始说起了。”
“在塞外,有一个帮派叫石羊教。他们教内流传着一种秘法,能让人短时间内功力涨到之前的十倍。”
“秘法听着神秘,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那就是让十个人分别将内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然后施秘术把功力渡到一个人身上。”
安凌不可置信地看着卫平,喃喃问道:“这怎么可能?”
卫平微微一笑:“塞外武学以奇著称,什么样的功夫都有。当那个人吸收了十名顶级高手的功力后,便成为妖邪。”
“当然,妖邪的形成远比听起来要复杂得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首先要找到十名绝顶高手,其次他们练的武功不能相冲,再次要保证渡法的时候无人走火入魔。”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接收武功的人,必须要有能自行克化相冲内力的能力,所以,几百年来,石羊教虽然一直在暗中努力,但一直功亏一篑。”
“可是十年前,我们察觉到了异动。石羊教凑齐了所有必要条件,新一代妖邪即将横空出世。”
安凌不住摇头,内心里激荡着惊涛骇浪。
“上一代妖邪现世的时候,一开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妖邪所到之处血流漂杵,中原武林的所有高手都丧生在妖邪手下。”
“就在中原武林哀鸿遍野的时候,一个来自西域的少年横空出世,悟出了打败妖邪的办法,那就是将自己身体作为熔炉,练百家武学的内功心法,辅以西域武学的秘法,让各种真气在体内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最终达到以一当十的效果。”
“这少年搜集了中原各派的武林秘籍,日夜修炼,功成之后果然力挽狂澜,妖邪最终烟消云散。”
“可惜的是,这个少年在屠戮妖邪的时候遭到反噬,不幸走火入魔,堕入异端,为中原武林视为祸患。”
“这位少年就是我魔教的创始人,顾毕格。而将他视为异端,将他赶出武林的人,就是萧山派的前辈们。”
安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呆呆地看着卫平。
“所以,安女侠现在应该明白五年前大概发生了什么吧。”
安凌点点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什么。
五年前的事情她此时已经了然,可是五年后的事情呢?
“那么,”半晌,安凌艰难地开了口,问出了她一开始的问题,“顾远关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卫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深湖一样的眼睛里闪动着幽幽灯火。
“原因其实很简单,”卫平说道,一直平淡如水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因为安女侠的师父,路掌门,没有遵守约定。”
如同一声炸雷在耳畔响起,安凌一瞬间大脑空白。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眉头紧皱:“此话怎讲?”
卫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凝神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半晌,终于缓缓说道:“路掌门给的秘籍,是半真半假的。”
“所以,照章修炼的时候,教主急火攻心,于是就变成了你几天前看到的样子。”
“这……”安凌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虚空中,她仿佛看到了师父白发苍苍的面容,他一字一顿苦口婆心地对她说,令安,冤冤相报何时了。
烛火绝望地颤动着,一滴晶莹滚烫的烛泪从火舌之中慢慢滑下。
浓重的夜色从四面欺来。
其实,妖邪的背景本想在第一卷第一章的时候就引入,一开始设计的是一个父亲在燕计酒馆里给儿子将妖邪的传说。然鹅,因为害怕入题太慢就忍痛删掉了。希望放在这里没有太突兀(摊手)(叹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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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