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那边无意间撞见赵擎在家饮酒召歌妓的事,是无意使然,娴月这边竟也无意撞见一件事。
娄二奶奶的牌瘾大,不打到半夜不会停,娴月却难得这么坚持——她看起来病歪歪,其实比谁都执着,还记挂着关于云夫人的谣言呢,怀疑元凶就在赵夫人身边这些夫人里,所以撑着在旁边看牌,其实是在听她们讲话。
她本来看雨有点着了凉,这两天都懒洋洋的,不怎么打扮。牌桌上的灯亮,她坐在娄二奶奶身后,只挽个家常的慵妆髻,簪环倒还是认真戴的,但那一头如云的头发垂在鬓边,神色也要睡不睡的,双颊带着红,别有一番慵懒的美,周夫人正算筹码,抬头看见,笑道:“不是我说,真不知道二奶奶这几个女儿怎么养的?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你们看娴月,不是亲眼看到,真以为是绢堆出来的美人呢。”
夫人们顿时都笑了,因为都算一个派系的,又兼娴月的亲事也差不多出来了,也都有点长辈看晚辈的视角,赵夫人也难得夸赞道:“要说娴月也确实是聪明,说话做事,透着股机灵劲,要是我再有个儿子,一定定下了。”
“这不是还有吗?”黄夫人打趣道:“横竖是‘四角俱全’的。”
她说的是赵修了。
娴月本来就要睡不睡的,听了这话,只能装睡,正当听不见呢,外面忽然进来个人。全是女眷的后堂忽然进来个青年男人,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等到看清是赵景时,夫人们都笑了。
这些夫人们对小姐苛刻,对青年少爷们倒是都有种子侄般的疼爱,本来赵景他们这年纪,就有点凡事都不耐烦,夫人们自家儿子也是,成天跟没笼头的马似的,人都逮不到,所以见了赵景,都和蔼得不得了。
“小侯爷怎么来了?”黄夫人消息灵通,道:“不是说你家二叔今晚宴客呢……”
“二叔那边吵得人头疼,我就过来了。”赵景也确实是英挺潇洒,伸出手来,像是问赵夫人要个什么东西。
赵夫人叫句“银瓶”,叫银瓶的大丫鬟就去拿了。赵景顺便就站在赵夫人身后看牌,道:“怎么不打这张?”
赵夫人笑道:“你别乱指点,等会输了你帮我出钱?”
“你们能打多大?”赵景笑了一下,不顾赵夫人阻拦,直接从她手里抽出一张牌打了出去,正好放了对面娄二奶奶的炮,娄二奶奶道:“和了。”把满手牌摊下来算筹码,旁边黄夫人打趣道:“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赵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笑,赵夫人把他捶了几下,道:“你会打什么牌?这下好了,你来付钱……”
“小侯爷刚升了官,有钱呢。”周夫人也笑道。
赵景真就顺手摸出两个小金锞子来,放在赵夫人面前,仍然站在她后面看牌,夫人们洗好了牌,又开一局。赵夫人虽然抱怨,其实也是开心的,他这个年纪的年轻王孙,早在外面满世界乱跑,在家里吃个饭就走,所以她巴不得他多看几手牌呢。
但赵景眼睛看着牌,却时不时越过桌子,看向对面。靠在娄二奶奶身上的娴月,娴月的慵懒情态是连夫人们都忍不住赞叹的,他这样的年轻王孙,自然更加。只是赵景是锦绣丛中长大的,要论礼节,谁也逮不到他的错处,连夫人们都没发现。
但娴月是打眉眼官司的状元,赵景的偷瞄她如何发现不了,心中冷笑,只淡淡道:“娘,我也困了。”
“你去卿云那休息一会儿吧,不是说有两间静室吗?”
“银瓶,带三小姐去暖阁睡一会儿吧,可惜我这儿没预备床,只有个睡榻,不然两姐妹睡一块,等娄二奶奶扳回本来,等到天亮都使得。”赵夫人笑道。
娴月带着桃染去休息了,她不喜欢檀香味,而且也娇气,上京路上,在船上她都睡不着,何况在别人家,不过是眯一会儿罢了。裹着锦被在睡榻上养了会神,叫桃染:“去问问娘,还要打多久,要不我们就先回去了。”
桃染去了,留下阿珠在旁边给娴月按着腰,走出门来,这耳房僻静,外面是个回廊,垂着合欢树的伞盖,她刚走到后堂门口,正好赵景从后堂里面出来,后面小厮拿着个投壶。她行了礼道:“小侯爷”,就过去了。
她也不太喜欢赵景,总觉得这小侯爷有点太“厉害”了,她和她家小姐一样,对于这些又精明又傲慢的年轻王孙很警惕,知道他们脾气大,心性狠,不会吃亏。倒是对小张大人那样忠厚纯良的偏爱一些。
赵景带着小厮往二房走,走到合欢树下,脚步却慢下来,小厮不解,叫道:“爷?”
赵景没说话,停了停,像是要继续走,却听见耳房里传来一声“嘶”的声音,显然是娴月的声音。
她总是娇气的。
正如赵修所说,她一举一动都是活色生香的,衬得别人跟木头人似的。赵修那家伙笨归笨,有时候倒也说得贴切。
娴月被阿珠按着腰,正叫疼呢,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只以为是桃染,道:“娘怎么说?到底回不回去啊?”
“娄二奶奶刚赢了两把,只怕一时还舍不得走呢。”回答她的是个男子声音。
娴月大惊,一回头瞟见是赵景,顿时脸色一沉。但她这样的性格,遇强则强,万万不肯露怯,仍然是一脸平静神色,横竖旁边有阿珠在,立刻坐起身来,好在是和着衣服睡的,只怕头发毛了。
“我落了个东西在这间房,明天要用,所以赶着来拿,”赵景道:“失礼了。”
娴月在心里冷笑,表面仍然不动声色,道:“说哪里话,姐夫要什么东西,拿了走就是了。”
好个王孙公子,好个赵家的小侯爷,赵家这样的好教养,跟姐姐定了亲,妹妹在睡觉,他闯了进来。
娴月已经提醒了一句“姐夫”,赵景却恍若未闻,仍然走近来。娴月已经坐起身来,警惕地往后面一避,脸上仍然不肯露出怯意来。
赵景像是要从她睡榻边的矮桌上拿什么东西,但手却直接伸向娴月滑落在榻边的金钗。
娴月直接挡住了他的手。
“小侯爷什么意思?”她冷声道。
赵景大概还当她是在**,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来。
娴月就有这样的急智,她袖子里正放着前些天和云姨一起做的一包胭脂,直接用手捏碎了,一抬袖子,淋漓的胭脂粉末洒了一蓬红雾出来,全洒在赵景的衣摆上,赵景不知道是什么,也吓了一跳,收回了手,拍打起衣服来。
娴月立刻捡起金钗,握在手里,没有再戴,整个人往后退,半个身子都悬到了榻边。
“阿珠,喊一声赵夫人,就说小侯爷有东西找不到,要她来帮忙找一下。”她冷声道。
赵景见她这样翻脸,知道自己是会错了意,有点尴尬,但他们这些王孙公子,什么风流事都是经过的,所以只是掩饰地笑笑,从桌上顺手拿起一个摆设的小瓷兔,道:“找到了,原来在这里。”
娴月心中冷笑,表面仍然陪他演戏,道:“找到了就好,毕竟还不是真姐夫,相处不便,小侯爷请出去吧。”
世上男子就有这样自大,觉得别人一举一动都是看中了他。刚才娴月是避让他才来睡觉,他反而把这当成了信号,急着来赴约会来了,真是让人觉得讽刺又好笑。
“冒犯小姐了。”赵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讪讪离去了,看他衣服上一片胭脂,显然是要回房换衣服去了,还不敢让人知道是怎么弄上的,也算是碰了一鼻子灰去了。
桃染已经问话回来,没想到又跟赵景打个照面,本来见他似乎从自家小姐睡的耳房出来,先有三分警惕,狐疑地看着他,等到擦身而过的时候,虽然暗处看不清胭脂,但一闻见熟悉的香味,立刻就猜到了七八分。
她快步走到房内,见娴月已经起身,正在穿鞋,问道:“小姐,赵景闯进来了?”
“他发癔症呢,定了卿云,还想和我有点什么,被我泼了一身胭脂走了。”娴月冷冷地道。
“呸,真是个混蛋。”桃染啐了一口,在榻边坐下,焦急地道:“那我们快告诉大小姐吧。”
娴月也受了点惊吓,心这时候才定下来,脸色冷得像冰。
“犯不着。”她道。
桃染有点惊讶,自家小姐和大小姐三小姐的姐妹情谊,她心里是有数的,二奶奶大概还以为是她偏心得好,其实当初元宵节赵景的事,自家小姐悄无声息就让了,说过什么没有?
怎么小姐这次不为大小姐尽心尽力了呢?
娴月显然也知道她的疑惑,笑了。
赵夫人说她一举一动都透着聪明劲,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她笑的时候大都带着点凉薄劲,让人莫名自惭形秽,就连刚才赵景这样越轨,她只是个十七岁的闺阁少女,这样不利的场面,仍然丝毫不见慌乱。冷冷一笑,连赵景都无从下手。
但这次她的笑却带着点伤心的意味,像是有点自嘲,又像是早就看透了人性。
“这事难说清楚,说调戏算不上,他要说是误闯进来的呢?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就是闹开了,也是我们吃亏,也许被反咬一口说我勾引呢。卿云也是聪明人,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赵景是什么样的人,她想知道,自然会知道,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不想知道,你说到面前也没用,还当我们是嫉妒呢?赵家的婚事多重要,娘还指着这个出人头地呢。知道了又怎么样,又不可能和赵家怎么样,最多像上次一样,说赵景两句罢了,我们不是枉做恶人?以后何以自处?柳子婵的教训还不够惨?横竖婚事还有大半年呢,卿云不可能看不透赵景的品行,她要是来问,我自然和盘托出。她要是不问,愿意自欺欺人忍下去,那我也知道了。都是聪明人,何必挑明了说,让大家都没了退路。”
娴月这一番话,实在说得桃染如醍醐灌顶,心悦诚服。
“还是小姐想得透彻,又保全了自己,又不误了大小姐的终身。”她称赞道,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闪过诛心的一念。
大小姐虽然不是凡事快人一步的急智,但有大智慧,再复杂的事,她慢慢也琢磨过来了。赵景对自家小姐的觊觎,她是真完全不知情?还是知道了假装不知道呢?
再诛心一点说,就算大小姐不知道,二奶奶总归是清楚的,却始终无动于衷,还怕二小姐碍了大小姐的路,元宵节还那样……桃染在自己家里比哥哥还受疼爱,实在难以想象,难道做娘亲的人,真的可以偏心到这程度吗?
自家小姐这样心灰意冷,是不是也因为家中实在没有温情可以留恋呢。
桃染这样想着,不由得更加心疼起自家小姐来。好在她这念头一起,温情的人就来了。外面响起脚步声,踢踢踏踏的,挨间叫着娴月名字,不是凌霜是谁。
娴月立刻警告地看了阿珠和桃染一眼,低声警告道:“今日的事,不许让凌霜知道。要是漏出一个字来,你们可等着。”
桃染也是七窍玲珑,哪有不懂的,但她心下犹豫,道:“可是……”
“凌霜为梅姐姐都能打徐亨一顿,要知道这事,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你还嫌她名声不够坏?你要她打死赵景,让卿云守望门寡去?娘现在也正在兴头上,”娴月再度低声警告:“我的事我自有办法,桃染你敢拿凌霜当枪使,我可饶不了你。”
她警告完丫鬟,见凌霜声音近了,收起神色,露出一脸若无其事来。
“气死我了。”凌霜找了两间屋子才找了过来,一进门就嚷道:“你怎么还在这睡觉,走吧,都多晚了,咱们回家去,你在外面又睡不惯,明天又要说腰酸背痛了。”
娴月一见她就笑了,道:“你气什么气成这样?”
“回去路上说。”
“好啊,原来嚷着回去不是关心我,是为了路上好说话是吧?”娴月立刻开始说怪话。
“你别贫嘴了,我烦得很呢。”凌霜大刀跨马往椅子上一坐,拿起茶来喝,鼻子却灵,嗅了嗅道:“怎么这么浓的胭脂味,你打翻胭脂铺子了?”
“你别管。”娴月不着痕迹把金钗插了回去,道:“卿云那边都没叫走,娘也正打牌呢。”
“管她们呢,咱们累了先回去就是了。”凌霜指挥道:“桃染,去叫你哥让人套马,如意你去跟娘说一声,等马套好了,咱们上车了再说,也别管她同不同意,说完就跑过来,知道吗?要的就是先斩后奏。”
要说娄二奶奶偏心,其实不止偏心卿云,连对凌霜也比对娴月亲近多了,不然凌霜身上这种无法无天的有恃无恐从哪来的?
如意答应一声,就去传话了。凌霜把娴月拉起来,开玩笑道:“来来来,我伺候你,大小姐,快上马车吧,不然二奶奶要追过来了……”
娴月笑得不行,还记得看着阿珠收拾东西,别落下什么东西在这了。
她天生这样的相貌,已经是被人视为风流了,要真留下什么话柄,就更说不清了。所以三人里她反而是最谨慎的那个,看似意料之外,实则也是情理之中。正因为如此,她也知道今日的事,是说不得的。
凌霜的先斩后奏果然奏了效,等到如意带了黄娘子传娄二奶奶叫她们“等一下”的话过来时,她们已经在马车上了,凌霜跨在辕上,把如意拉上来,就叫车夫走。黄娘子对这个三小姐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回去给娄二奶奶回话不提。
凌霜在回去的路上,就把今晚看见的事说了。
“我还以为三两三是什么好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男人本性罢了。”娴月倒不意外,淡淡道:“你要是钱够,也会把看中的衣服料子都买了,怎么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寻常官员都妻妾成群,赵擎权势正盛,还能专情不成?”
“你拿人比衣服?”凌霜顿时瞪起眼睛。
娴月笑了,看了桃染一眼,桃染也想起了自家小姐教育张敬程的英姿,主仆二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我不拿人比衣服,人家就不拿你当衣服了?”娴月淡淡道:“男人拿女子当衣服,女子也可以拿男人当衣服嘛?你看我,不就在挑一件最合适的吗?”
所以凌霜和娴月能无话不谈也是有原因的。两个人骨子里像得很,只不过凌霜是觉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所以干脆不参与花信宴这游戏。而娴月是觉得人性本来如此,女子只是没有机会放肆而已,是时代使然。她不会和凌霜一样拒绝一切,而是利用自己的才智,在这不利于她的游戏里赢得属于她的一片天地。
“但你也只能挑一件,男的却可以随便挑呢。像赵擎,召歌伎来家里花天酒地,你能吗?赵大人能做的事,赵夫人能做吗?大势在这里,你怎么都赢不了的。”
娴月顿时笑了:“不叫外号了,直接叫赵擎了?”
“他配我给他起外号吗?哼。”凌霜实在是动了真气,道:“收回他的外号。”
顿时马车里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娴月也知道她是为蔡婳不平,笑着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我知道大势不在我们这边,但难道就不参与了?你没听娘说话,她就是在暗示呢,说在花信宴赢得头筹才算争气……”娴月知道凌霜要说什么,提前道:“不是娘这么想,而是世人都这么想,她只不过是把世人的说法复述了一遍罢了。我们在家里,是个避风港,但迟早一天要面对外面的评价,她也是为了我们好……”
“哼,我就不听。世人说什么好,我就得跟着做?凭什么?世人说吃屎好我也吃屎吗?”凌霜语出惊人。
大家都笑了,娴月也无奈地笑了。
“所以你还是找个庵堂吧,”她虽是开玩笑,却带着几分认真:“你也读书,举世皆浊我独清是什么结果,你是知道的。有时候心里想是一回事,别说出来,至少等我们有了能力庇护你,再说。我可听说了,娘真的下定决心要好好治治你呢。”
“让她治去,我就不嫁,看她能把我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