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桂大娘含笑的声音刚响起,李猎就警惕地看着她:“有何事?”
见他反应这样迅速,桂大娘有几分怀疑:难不成是我猜错了?可即使李猎像个真正的男子般,自然地应承上“郎君”的称呼。但桂大娘仍不放心,她靠近姐弟二人,仔细端详起他们的脸。
姐姐邬二娘生了一张鹅蛋脸,纤眉似柳,凤眼上挑,眼尾发红,高挑的身形显得有些瘦弱,姑娘一只手攥着前襟,修长的脖颈掩在竖起的衣领中,她微咬着嘴唇,有些闪避着桂大娘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羞怯。
弟弟邬三郎抓着姐姐的一只袖袍,青黛色的眉毛浓密,同样生得一双凤眼,长手长脚委屈地缩在一个小凳子上,又脊背笔挺,麦色的脸蛋上带着点不安,但他又皱着眉,装出很凶的模样瞪着桂大娘。
就这么来回打量着,桂大娘心中忖度:倒是生得有几分像,不过要是那两人,相像也是常事。
这真的是个男人吗?
目光游移片刻,最后毫无顾忌地钉在李猎的脸上,虽说这个“小郎君”脸庞的棱角并不清晰,眉色浓但眉型并不凌厉,但倒也不能凭这些就全以为是个姑娘,终究年岁还小,没长开也说得上来。
桂大娘收回探究的眼神,敷衍道:“只是问你们累了没有?不如去屋里歇息。”
邬三郎拧眉回答:“这,我们......”迟疑地看了一眼姐姐,见她轻轻点点头,才继续道:“叨扰大娘了,望大娘多费心,我身子不大好,有些眠浅,可否替我们姐弟俩摸寻个安静的地方 ?”
桂大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身形分明更瘦弱的邬二娘,没有拆穿邬三郎的话,她意味深长:“定给你们找个安逸的地待着。”
多安逸?
能张嘴吃饭就成了。
桂大娘不再盯着李猎瞧,好似对他没有兴趣 ,她温和地笑着:“等会儿叫个婶子,就是方才同你们讲话的那个婶子,带你们去歇息。”
“我们,我们要分开?”邬二娘轻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问,姐弟俩慢慢靠近,邬三郎抿着嘴,打量着桂大娘的神色:“我们有钱。”他强调,“我们很有钱,我爹会来的。”
他虽没有明说,可桂大娘晓得是何意思,因而这话有些惹得桂大娘发笑:“小郎君,我们也有呢。”
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像个梭子似的上下两头尖,腰臀凸出去,长臂绞在胸前,姜黄的长脸上挂起阴仄仄的笑:“有的是钱。”
“再有,到底这样大年岁了——”桂大娘接着道,“姑娘家与爷们如何能歇在一处?”
李猎眉心一跳,心沉了下去,这人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她怀疑了?心中这样想着,面上仍是不显,李猎欲张口辩驳什么,被沈月荣按住手臂,只好强压下将要吐出口的话,满脸忿忿之色。
桂大娘居高临下,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方才外甥女也同她说起这姐弟俩的脾性,弟弟年轻体壮,脾气略有些火爆,姐姐身子不好,性格怯弱,人却更为聪颖,能做姐弟俩的主,这般更好 ,只要分开关押,如此一来,届时即便这二人意识到事情不对,只要将这邬二娘拿住,想必这邬三郎也只能束手就擒——倘若他们真是邬家姐弟俩。
“这位婶娘说的不错,就听您的吧。”邬二娘虽应承下来,可亦有难色,但顾忌着桂大娘不敢反对,看着这个温柔怯弱的姑娘,桂大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最好不是,你最好不是。
她先前盯着邬三郎瞧,只是为了揣测这两人是否为她所想的那两位——随剿匪军队而来的李大小姐与沈大小姐,但要说她更恨,更令她咬牙切齿的无疑是后者。
桂大娘桂二妮觉得世上最该死,最该杀的,就是桂家人,可只杀了他们不够。不足以泄愤,所以她把他们卖了,叫他们连米糠也吃不上,叫他们衣不蔽体,夏吃馊,冬食凉,如同她儿时那般被作践,为狗畜!
她还要叫他们骨肉分离,不是最最疼爱桂大郎那个孱头?桂大娘非要将桂大郎毒哑了,卖到北边去,再把那一对好爷娘卖到南边去,叫他们死生不复相见。
那户脾性暴虐的乡绅是桂大娘特意找的,她晓得有此人在,桂老爹夫妇俩万万跑不脱,哪怕脱层皮也要死在他家,可谁知道半路调来个新县太爷?他给桂老爹夫妇正名,还斥骂桂大娘,桂大娘恨啊,她恨极了,喷出的唾沫都带血,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怎么叫两个老畜牲跑出来了,怎么没让他们死成?
于是她的恨又对上新的县太爷,都是他,狗官!狗官!装模做样,什么乱天伦,什么扬人欲,什么弃父母,我呸!狗屁的道理,狗屁的规矩!想卖了我?老娘撕了你们桂家!
她那时已在岛上成家,结识的贩子也不可能因为她就将手伸进县太爷的后院,桂大娘即便恨得满嘴都燎起泡,也只能求神拜佛,盼着县太爷一家快快暴毙,日日盼啊夜夜盼,近十载,桂大娘终于再听说了县太爷的名字——死了。
他去剡县当了县父母,剡县,被倭寇屠城了,张喆张父母,死了!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啊!桂大娘晓得的时候,乐得直打跌。
张喆张子厚从当县令使,至当县官死,他一生只出名两次,一是因桂二妞卖爹娘案,二是因倭寇屠城,两者都为他带来了身前生后名,张喆死守剡城,虽只拖到驻军到来前半个时辰,剡县就几乎全灭了,可其始终与全县百姓同进退,直至最后战死。虽有治下不严之嫌,亦有爱民之勇,有功有过,朝廷下令夺其职,又追封“昭勇”,追其妻傅枢为“宁波府义妇”。
桂大娘不为这些好听的名声发怒,她觉着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当她晓得张喆的独女那时不在剡县,而去了定海时大发雷霆,怎么没死绝!是谁,又是谁先把人带走了?!
后来她晓得了,张小姐在浙江巡抚的府上,巡抚夫人,慧敏县主同她娘交情颇好,张小姐半月前就去巡抚府上暂住,躲过了这一场劫难。
命真好啊
更该死了
桂大娘最恨的就是命好的人,她自幼命苦,被桂家人收养后非打即骂,后来更是差点被卖为奴婢,而桂家人,即使被自己反手卖了,却还能遇到张喆这般县令,命真好,该死的老畜牲们,还有逃过一劫的张家小妞,命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