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猎闭着眼睛,脑中昏沉,耳边仿佛有各种声音来来回回地打转。
“小姐还没醒,大夫到底想出法子没有?这样昏睡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这是莫妈妈。
“小姐快醒醒吧,今日莫妈妈又叫人做了好吃的,小姐不想起来尝尝吗?”
小红和舒儿也常在耳边唠叨。
“李小姐,我们要走了,去别的地方唱戏,臭哥没了,我,我的狗弟也没了,大狗的腿也断了,可我们还要活,还要吃饭,李小姐你也快醒醒吧,等之后再见面,我的头就不秃了,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叫我阿秃。”
阿秃的声音响起又淡去。
“你就是这样照看她的?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次要不是刘妈妈,猎儿就没了!”
很久很久之后,李猎才听见父亲疲惫又充满怒火的呵斥。
刘妈妈?
李猎迷迷糊糊地念。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五妞也是。”
“猎姐儿在这待着,千万不要动。”
“平平安安的,小姐要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
李猎猛地睁开眼睛,刘妈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她皱起眉头,用手按按酸涩的眼角,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帐子外响亮的号子声透过门帘传进来,有人“唰”的掀开门帘,清亮的嗓音先至:“阿烈,你怎么还没起?”
一边说着,那人大步走过来,转过中间的屏风露出身影——乌发全部挽起,头上插着三把刀形的簪子,衣裳收拾得干净利索,腰间挂着长剑,步伐矫健,她偏头望来,却露出一张温柔的脸,姑娘柳眉弯弯,凤眼低垂,粉唇轻张:“将军不在,你就在这躲懒是不是?”
李猎双目无神地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来人,也就是沈月荣走到榻边,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有些惊异:”咱们李总旗怎么了,半晌都不说话?”
顺着沈月荣的力道,李猎把脸窝进她的掌心,若无其事地蹭蹭,声音含糊不清:“梦见可怕人的事,吓坏我了。”
李猎闭上眼,藏起眼中的复杂情绪,年十六,近六尺高的大姑娘蜷起腿在被中蛄蛹着,将自己塞进勉强表姐的怀里,可怜巴巴地撒娇。
沈月荣侧身坐在榻边,扶着李猎脸蛋的手改摸为掐,后来更是双手齐上,像揉面团一般搓弄着表妹的脸:“呦,阿烈怎么这样可爱,让姐姐我来瞧瞧是不是真吓坏了?”
李猎脸上的肉被挤成一团,瞧上去颇为滑稽,她嘴里嘟嘟囔囔的:“你怎么起得这样早,腿上的伤可还好?”
沈月荣揉得没趣了,一把拍开她的脑袋,翻着白眼,笑骂道:“我的李小姐,我还早?”
伸出指头点李猎的脑袋,语气恨铁不成钢:“听见外面的号子声没有?这是第二遍晨练了!本来他们就瞧不起咱们,你再这样懒惰,那些人更不晓得要嚼多少舌根!”
李猎顺着沈月荣的力道往后一倒,瘫在床上,把腿从被子里抽出来搁在被面上,嘴上嚷嚷着:“起来了,说我装样子,没起来,又说我懒散 ,总归哪样都不满意,睡个懒觉又如何?就不起!”
她一把扯过压在身底的被子,挖出个洞来,将脑袋塞进去埋着:“就不起就不起!”不仅嘴上这样说,李猎的腿还在矮榻上不停踢蹬,十足地表现出自个儿不起床的决心。
“不成!快些起来。他们是他们的想法,如何做是我们的事,那些人再怎么不服还不是要捏着鼻子看我们在这待着。”沈月荣精神气满满,俯身去探,一手拉着李猎的胳膊,一手抱着她的脖子,不断催促,“快起来快起来。”
李猎耷拉着脑袋坐起身,扯下蒙在脸上的被子,顶着乱蓬蓬的鸡窝头,有些不可思议:“表姐,你哪里来这么多力气?”
她伸手往沈月荣腿上摸,被表姐一巴掌拍下,又龇牙咧嘴地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揉着,嘴里嘀嘀咕咕:“你一个伤患,每日劲儿十足啊。”
沈月荣掐掐李猎的脸,轻快地说:“我当然快活,等我们把那些水匪解决了,我就可以回去看我外祖父母了。”
挣脱表姐的魔爪,李猎下榻拖着木屐,伸伸懒腰:“啊呀,起床!谁叫我有一个日日早起的表姐。”
沈月荣跟在她身后,嘴里唠唠叨叨的:“快洗,我们今日还没晨练,就等你了,你再睡一会儿就赶上午食了。
在表姐喋喋不休的声音里飞速洗漱完,李猎利索地换上衣裳,沈月荣操心地替她整理领口,竖起头发,等李猎拿起她的长柄斧头,再拉着李猎出了帐篷。
外面有三个姑娘揣着手等,看到李猎和沈月荣掀开门帘出来全都凑上去。
“哼,劳烦表姐进去叫我,你们三个躲得倒是好。”李猎环视一圈,挨个瞪着她们。
这三人正是从前李猎和沈月荣的贴身侍女 ,小红舒儿和寒香。
小红笑嘻嘻地回答:“我们哪敢进去叫小姐,这儿表小姐最大胆了,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只有表小姐才担当此任!”
寒香也是个活泼人,她促狭地挤挤眼睛,跟李猎讲小话:“表小姐不知道,我们小姐今儿也起晚了,知道您也没醒才喘口气,故意来叫您,她心虚呢。”
沈月荣摸着腰间的长剑,凑过去给寒香一个脑瓜崩,没好气地说:“好你个寒香,还敢编排我,简直吃熊心豹子胆了!”
她转头催促李猎:“不许躲懒,快走快走!”
几个姑娘嬉笑着往演武场那边走 ,李猎把斧头抗在肩上,捂着嘴打哈欠。
路上正巧碰见从演武场出来的副将张图,这人年轻,脾气也冲,看见李猎几人毫不掩饰地翻个大大的白眼,嘴里阴阳怪气地嘲讽:“小姐们起来用饭了?”
沈月荣睨了张图一眼 ,脾气很好地回道:“武要练,饭也要吃,不然都没力气拿刀了。”
她们一个月前刚到罗大勇将军的帐下时,其他年纪大的将军都没说什么,资历最浅的张图憋不住跳出来,说她们不够格随军,结果被沈月荣几剑横在脖子上,还要嘴硬说自己没用饭,手里没力气才被一个姑娘拿住。
“噗!”小红最先憋不住声,李猎也咧着嘴笑,她扛着斧头上前两步,平视着张图,戏谑地问:“张副将可用过饭了?精神气确实好不少。”
张图忍住后退的想法,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他看着年仅十六,就已经窜到五尺七高(一米七)的李猎,闷声闷气地说:“我自然用过饭,不然可没这个待遇叫伙房再给我做一次。”
闻言,李猎脸色唰地冷下来,沈月荣上前两步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站到李猎的身边对张图道:“既然在副将看来我们也算不上随军,伙房那边留一个小灶给我们不是应该的?毕竟我外祖母给将军行了不少方便,将军都同意了,副将何必反复说。”
将军罗大勇带领的罗家军本是浙闽地区的抗倭军队,千里迢迢地赶到武昌府,是因为楚省武昌府的郡守特向朝廷请命,想将抗倭的队伍借过来对付为祸一方的水匪。
千島潮近百座岛屿,大的可供几百号水匪安营扎寨,小的堪堪落个脚,武昌府不明水匪情况,不敢轻举妄动,罗将军来了之后先是在千島潮边安营扎寨,又带命人进山,重新画舆图。
楚省官场形式复杂,虽然有郡守的命令在,下面的各种人还要打点,罗将军平民出身,这也不是闽浙,想找人也无门。
若没有令嘉大长公主的协助,罗家军不能刻期破敌,整个罗家军上下所有人都要吃挂落。
张图这下是真闭上嘴了,他觉得最憋屈的就是这个,因为将军受了令嘉大长公主相助,带着帐下的将军们都要对这几个姑娘客客气气的。
其实众人心里都是极不情愿的,除了张图压不住事,老阴阳怪气外,其他将军面上客气地称呼李猎和沈月荣小姐,实则以拒绝她们加入军中士兵的演武来表达抵抗。
沈月荣不再搭理张图,拽着李猎的手往里走,身后跟着的小红几个,挨个剜了张图一眼。
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张图忍不住发脾气:“既不按照军中的规矩来,那还做样子待在这做什么!”
身后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劝道:“将军何必跟她们计较,表小姐们在我们这儿待不久的,现在还是快去找几位参将才是要事。”
小红转头去看,见张图带着怒气的背影走远,才把脑袋转回来。
“你又听到什么了?”舒儿对小红的灵耳朵见怪不怪,寒香倒是见一次激动一次 ,兴冲冲地问。
“哼,能说什么?在说我们小姐坏话,叫表小姐呢,怪酸的,他们又要说什么悄悄话了,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小红嘟着嘴回答。
因为小红和舒儿称呼沈月荣表小姐,寒香又叫李猎表小姐,被军里那群男人听见后,常在几人路过时,压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在背后叫她们两个表小姐,以示讥讽。
舒儿语气冷静:“他们要说什么悄悄话,我们确实不知道。”
前面被沈月荣拽着走的李猎动作一顿,沈月荣操心地拍拍她的胳膊,劝道:“好了,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还挤兑他做什么?气性这样大,两个都是经不起说的人!”
大概是那个小时候的梦让李猎今日的脾气不大好,她沉着脸:“要了好处又看不起我们,若说身手也比不上你我,结果脾气比天还高,哼!”
伸手抱住走在她身边显得小鸟依人的表姐,语气既愤怒又委屈:“我们干嘛要来这里,原先旻将军手下待得好好的,都怪我爹!”
被高挑的表妹挟在胳肢窝下走,沈月荣的步子都乱了,掐了一把李猎**的胳膊,没好气地骂她:“快撒手,我喘不上气了!”
”大姨父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用意,这么多年他哪件事没依过你?那张查开这个年纪能干到副将,自然有他的本事在,多见识见识不是坏事。”
沈月荣像个操心的老嬷嬷,对李猎循循善诱。
不想听表姐唠唠叨叨,李猎左耳进右耳出,在衣裳的袋子里摸索半天,捞出来个小乌龟。
沈月荣顿时止住话,不可思议地接过李猎手里的乌龟,声音放大:“你,你怎么把读书带来了?”
李猎继续掏啊掏,又摸出一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乌龟,得意地冲表姐一笑:“不止读书,嘿嘿嘿。”
寒香从旁边凑上了上来,她瞪大眼睛,惊叹道:“表小姐藏了一个月?好生厉害!”
“这,是什么时候拿的?”舒儿也一片茫然。
不等李猎说什么,小红先忍不住开口:“我晓得!我帮小姐藏的,二爷和三小姐就搁在小姐放磨石的匣子里。”
“娘娘保佑,”沈月荣喃喃道,“他们竟没被你折腾死。”
李猎有些不高兴,把李写字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鼻子不停哼哼:“我可没忘了给他们喂饭。”
沈月荣用两根手指捏着李读书的壳,鼻子凑上去嗅嗅:“你给他们洗澡没有?闻上去臭臭的。”
看着表姐如同儿时那般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再追着她的耳朵絮叨,李猎悄悄松一口气,少女眉飞色舞起来,连声说:“洗了洗了,不然我哪敢给你拿着?”
睨了李猎一眼,沈月容没好气地说:“你真是有能耐,现在能瞒着我这么久了。”
听到表姐有些酸酸的语气,李猎又连忙告饶:“啊呀,这不是想给表姐吓一跳嘛,嘿嘿嘿,下次再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