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长断推开引书房门,看着他坐在窗边静静看书的样子,他的心不自觉的跳了起来,却又故意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来了。”引书的声音轻飘飘的,少了平时里的那种疏离感。
“嗯,来找你商量点事情。”
引书不用想也知道他要问什么,他想了想,说道:“我已命云间楼的人调查了,京城那边也传了书信,你不用焦急。”
“我的心很乱,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长断站在窗边,细想起陆鸣那天告诉他的话,此人是在他们出了盛雪楼不久后又遇到的,且与他们同路,当真可疑,再回想起他那日的举动,长断那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再者,他总以一种模糊的面目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说的话,做的事,仿佛都是刻意为之,现在想来,就连他的经历,恐怕也有不实之处。
他当初为何离开丹心门?又为何到了盛雪楼外?这一切都值得深思。
“吃颗糖吧。”引书递给他一块包着面粉的糖。
“好。”长断接了过来,“怎么想起来买糖吃了?”
“你我这段时间都太过劳累,当是放松一下,不行吗。”
“当然,我识得这种糖,从前……”长断的话止住了,他没有再往下说,或者说,是他不愿往下说。
“我知道。”
引书看向他,长断的目光很深沉,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从前,父亲也给我买过,我很喜欢这种糖,不过现在都找不到了。”
“我们相处这么久,我从来没问过霍阁主的事,他是个怎样的人?”
“很和善,也很慈祥,只是……他不喜欢我参与到太过复杂的事情当中,往日办案子时,一旦发觉我不受控制,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他便会叫人把我绑回去,等我回到悬月阁,就把我关在房间里聆听教诲。”
“听起来,他倒也算不上“和善”。”
引书的话意有所指,长断却也只是笑着继续道:“出于某些原因,他总是很担心我,这也是我为何从来不向悬月阁传信的原因,一旦被他发觉我在做这么危险的事,他非得集结全阁弟子把我绑回悬月阁,废了我的手脚,再也不许我出来。”
“可你还有个师弟在这。”
“比起霍阁主,我想我这位师弟更偏向我,做伪证这件事他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不想回去,他就会传信于阁主,说是在闲游。”
引书听了,神情缓和了许多,半晌,他忽然望向长断,他那如墨玉般的瞳子,映出了屋外的翠色。
“不如,你今后去云间楼做事?”
“好啊,不过……”
“不过什么?”
“我这人可是很贪的,得看引公子给我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了。”
“你想要什么条件?”
“想要……”长断盯着引书的脸,想了许久,暖光从罅隙中穿过,长断俯下身子,手指勾着引书的一缕发丝。
“引书,不止我的心乱了吧。”
引书想躲开他的目光,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禁锢在椅子上,他不得不看着这不同于往常的同行之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引书低下头,低声问了一句,尾音带着些许颤抖。
“我知道。”长断格外笃定。
一直都知道。
不知为何,引书的眼中闪过一抹疾痛,他大力的推开长断,散乱的发丝遮蔽了他的神色。
弥漫着尴尬氛围的室内,两人背对着彼此,沉默的只有呼吸声。
半晌,引书走到门前,发白的手指轻轻按压着门框,他似乎向后撇了一眼,长断看向他,眼中有些许寥落。
“别拿你与人交际的那套对我,我……承受不起。”
说完,引书便推门离开。
空荡荡的房间里,残留着墨香与兰香,长断略感落寞的坐了下来,他的手抚摸过引书的字迹,看着他秀丽的笔记,他的视线逐渐模糊。
一滴泪落了下来,染湿了那张宣纸,他趴在桌上,发丝垂落,令他感到心伤的不止是引书方才的态度,还有他话中的意思。
他想追出去问他,可……他怎么会忍心让他为难。
他可是引书啊。
长断抬头,取出一杆毛笔,蘸取墨汁。
他从来不是畏畏缩缩之人,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将这份心意永远掩盖于所谓的“志同道合”“朋友之交”的伪装之下。
哪怕代价是再一次被推开……或被厌恶。
午时,应星和陆鸣站在树下不知道在捣鼓怎么,过了一会,引书从河边走过,面带惆怅,又过了一会,长断从河边走过,面带惆怅,再过了一会,谢钺从河边走过,面带惆怅。
“一天天的,这是怎么了?”应星放下手里的占星盘。
“诶,师傅,你别停下啊,我还没捣鼓明白呢?”
“得了,你们盛雪楼不教这些?”应星有些不耐烦的抽开手。
“教是教,就是……这个太极盘,还有卜算术,还有这个破邪剑阵。”
“这是有多无聊的门派……”应星抹了抹头上的汗,“好了,给你看看好东西,别闪瞎了你的眼,看好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香炉模样的玩意,陆鸣见了,没什么表情,反而指着香炉露出一副“就这样?”的表情,应星咳了两声,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便指着香炉说道:“当然不止是这样,给我你的头发。”
“哦。”应星乖乖的拔下一根头发,“师傅,给。”
“好,再给我两块打火石。”
“我这没有,对了,好像见到……”说罢,还没等应星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喊谢钺过来了。
谢钺虽然有些意外,但也还是默默的交出了打火石。
应星瞅了他一眼,随即点火将发丝点燃,接着抛入炉中,过了一会,炉子上方的指针动了动,没一会就指向了陆鸣的方位。
“…………”陆鸣愣愣的,呆若木鸡。
“?”谢钺看向他。
“怎么了?”
“这……这是何种神器?!师傅,你能,你能教教我吗?”
“教?呵……送你了。”应星把炉子递给他,接着从谢钺身边擦肩而过。
“等等我啊,师傅!再传我点神器吧!”
“师傅———”
傍晚,空中飘着冷雨,长断撑着伞,行走在人烟稀少的街头,他走了许久,最终在一家酒馆停步,酒馆里没什么人,只飘荡着酒香,长断深吸了一口,接着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漫不经心的看向门外,像是在期望着什么。
“客官,要点什么?我们这新上的酒,我倒点给客官尝尝?”
长断并未应答,那小二已自顾自的给长断倒了酒,酒碗被推到长断身前,他低下头,看着清冽的酒,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大概是喝的太快,把小二吓了一跳,他赶忙出声制止。
“”客官啊,可不能这么喝,这酒浓的很,得慢慢品尝。”
“无妨,来两坛。”
“这……”小二难为情的看向店主,店主朝他摆了摆手,颇有一副“随他去吧,大概是哪来的酒蒙子,既然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的感觉。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长断已喝了半坛子的酒,他头脑有些发晕,手肘撑在桌面上,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这时,身后传来一股清香,与这酒馆飘荡着的酒味不同,此香很独特,长断偏头去瞧,一抹白色映入眼帘。
那人注视着长断,接着在对面坐下,他理了理垂下的发丝,开口说道:“怎么,长断捕头有不快之事?何必一个人出来讨酒喝?”
长断放下撑着脑袋的手,面带笑意的看向他,道:“说这么多,我倒好奇苏雪公子为何来此,屋外雨势不绝,公子倒有闲情逸致,来这偏僻的小酒馆与我闲叙。”
“…………”苏雪的眸子透亮,却看不出什么。
长断放下酒杯,说道:“我的确有烦闷之事,不知公子可愿聆听?”
“自然。”苏雪回之一笑。
“引书与我,虽然投契,但终究只是半路相识之人,况且,我二人性格不合,有些东西他不会与我共享,就因为玉城的事,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他就要与我分道扬镳,我心想,缘分不再情义在,他好歹得给我点东西作为回报吧,可他一分钱都不给我,我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竟是一场空,这让我怎么甘心?!”
说罢,他面露怒色。
“既然如此,长断公子,为何不与他断交呢?”苏雪的笑意似乎深了几分,长断小心的注视着他的神色,心下多了几分把握。
“当然,可是,我不知该去往何地?难不成回我的悬月阁?阁主想必也容不下我。”他垂下脑袋,极为感伤的叹了口气。
“苏雪公子,我知道你能力过人,如果我能在你的麾下效力,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苏雪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披上外衣,站了起来,手中的伞被放在了桌上,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长断公子,可是诚心相谈?”
“自然。”
苏雪笑了两声,声音很轻,他坐回原位,轻抿了一口清茶,等着长断先开口。
“不知公子可知,我出自于悬月阁,很久之前曾到金陵办案,这才结识了引书。”
苏雪的指尖拂过发丝,说道:“公子的隐秘往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公子出自沂洲,想必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我恰好对此有兴趣,可否探听一二?”
“在下虽出自沂洲,却也不曾留意过什么,想必无法为公子提供想要的……”他抬眼看了长断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
长断回看着他,越看越觉得阴冷,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他,长断更倾向于毒蛇二字,就像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进攻的毒蛇一样,他始终在等待着可以一击致命的时机。
“公子,你不必试探,苏雪也会坦诚相待的。”
“苏雪公子果然爽快,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了,公子是博学之人,不知对如今朝中的局势,有何见解?”
苏雪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阴沉,片刻后,他说道:“听过一二,说起见解,难道不是引书公子更胜一筹吗?”
“他长年待在京中,公子又与他相伴许久,这点上,我反而想问问公子的意见。”
…………
果然,他在借着自己试探的目的来达到他的目的,长断看着他,继续说道:“现在不谈这些了,苏雪公子是爽快人,我见公子喜欢诗词,可有喜欢的诗册借我一看。”
苏雪思考一番,说道:“刘岁晚的《平阳故》,还有墨江北的《辞岁酒》。”
长断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公子喜欢的,必定有你的道理,隔日我必定阅览一二。”
“现在不早了,更深露重,还望公子早些回去,免得惹人担忧。”
苏雪并未强留,况且,再留下去,他恐怕也觉得乏味了。
在这个冷雨夜,互相试探着彼此,当真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
苏雪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之中,长断回到座位上,酒意已消散几分。
“小二,这位苏公子你们见过吗?”
“见过一两次,这位公子出现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人,不过这一两日没见他身边有人,也很少出现过了。”
“好,谢过。”
长断取出银锭放在桌上,接着便起身而去,在雨夜中缓步而行的时候,他想了许多,其中回想最多的便是自己年幼时的经历。
那时他奉古老前辈之命下山办案,跟着师兄去了城里,他学艺虽精,可毕竟是第一次下山,没过多久就和师兄走散了。
对于当时的案件他还有些印象,可对于结识了什么人,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低着头,专心的想着,全然忽略了眼前的障碍,直到,那把伞被身前的人夺走。
他沾着雨水的发丝上透着淡淡的墨香,长断抬起眼帘,对上他略带急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