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断……”引书呢喃着喊出长断的名字。
“你的性命……值得………值得。”
说完这句话,引书便昏了过去,脑袋倒在了他的肩头。
长断眼眶通红,他咬了咬牙,用力将引书的身子往上抬了抬,他分不清身上的是汗水还是雨水,只觉得凄冷至极。
大雨依旧,山道逐渐变得泥泞,在攀爬山路时,他不慎滑了一跤,自己的身子倒在水洼中不说,连同引书也栽在了泥坑之中。他急忙爬向引书,重新将他背在身上,扶着山路上的老树,他终于迈上了山坡。
不知过了多久,他两眼逐渐发黑,双眼也开始发软,感受到自己的疲态后,他抽出手来狠狠打了自己一拳,紧接着便又打起精神踏上了去路。
雨势越发凶猛,长断将引书放在树根旁,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盖在他的头上,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巅,他擦了擦额上的水珠。
“引书,你可别怪我……”
他垂下眼帘,再次弯下腰将引书背起,走上了那崎岖的山道。
“说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动心的呢……或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或许是雨中一同撑伞的那时候,或许……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这一路走来,我只觉得你耀眼如星,偶尔就这样看着你,也会生出许多妄念,在我眼里,你是个完美无缺的人,纵然你自己可能不这么觉得,可是引书,能做到在低谷时仍能奋力反击,不忘初心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差劲的人……”
“引书,等医好了你,我想……”长断扶着树干,强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我想……”
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之后的一路,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或是体力难支,或是无需再说,他缄默着,一步一步的走上阶梯,一点一点的接近着山顶的位置。
临到牌坊处时,他措不及防的倒下了,手臂与双腿都颤抖不止,脸上也泛着铁青色,眼皮逐渐变得沉重,他努力张开双眼,直到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居所。
刹那之间,他急忙将引书背上,以飞快的速度奔向那个居所。
门前的药童见他前来,又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分说的将他拦下,又因顾虑将他逼退到了石碑处。长断站在阶梯上,看着眼前的药童,一遍遍说明着来意,似乎是被他的急切与诚恳打动了,药童转身回了屋子,没过多久,从里面走出了一名身着青白色纱衣的女子。
灯火之下,她轻轻扫了长断一眼,便示意药童将他背上之人挪进屋子救治。
“云间楼?之前藏麟村那对父子的拜贴就是你二人所写?”
听闻此言,长断便确认了女子的身份,眼前这位,想必就是青霁居的主人林云商。
“未曾出面,实在惭愧,途径藏麟村时,偶然发现此事,又听闻姑娘盛名,这才写下拜贴求姑娘相助。”长断答道。
女子走入雨中,未曾撑伞,她来到牌坊下方才站立,看着长断狼狈不堪的模样,她眉间竟多了些许不忍。
“若想让我救治里面那位,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你需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青霁居,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迎进来的。”
这时,长断抬起眼帘,只见牌坊下的柱子上各刻着两行小字。
左边柱子上刻着:
莫问他家事,门前自扫雪。
世间本无仙,穷境何有尽。
右边的柱子上刻着:
人生如浮草,命运何曾觉。
逝时归云烟,纷扰却难绝。
他暼向自己身旁的石碑,上面则刻着两行诗文:
生如朝露历为萍,死如尘土无有名。
浮生若梦终须醒,名利如烟转头空。
长断收回目光,静静等待着女子的问题。
寂静的夜晚,唯有雨声与风声作响,林云商垂下眼睫,问出了她心目中的那个问题。
“人的生命如同年轮,轮回交织,最后却又回归原点。”
“尘归尘土归土时,一切都将在起始时重来。”
“你认为人的生命…像什么?”
长断陷入深思,半晌,他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像诗文,像林鸟,像隙光,像所有……它就在我们眼中,你看见的样子。”
“所以,抱歉,我无法给出你答案。”
林云商摇了摇头,随后便提出了接下来的问题。
“那你认为人性究竟为善…还是为恶?”
“人生来便是空白,似雪,似白纸,似河流,是什么决定了她们的一生?规矩?或是心意?”
云商提出的两个问题并不好回答,长断皱了皱眉,稍作思考后给出了答案。
“天地初开,混沌之时,是没有善与恶的概念的,是人们定义了这一切,造就了这一切,若是没有规则,便会混乱,人们会互相残害,毫无良知和底线,有些规则是为了保护人们,有些规则是为了束缚人们,而总有无视规则的人诞生,所以恶产生了,人们把损人利己的行为称作“恶”,把利于他人的行为称为“善”,若恶无法被约束,那迎接我们的便是一个狼烟纷争,混乱不堪的天下。”
“而后,善恶的判定变得清晰,它大部分来自于不同的人生经历,其余的便是先天的缘故与自身的倾向。”
“至于是什么决定了人的一生,或许是经历,是心意,是环境,是每一个面临抉择的时机,是每一个挣扎的关口。有人选择把良知摒弃,有人选择在落魄时仍坚守底线,这便是人的不同。”
“或许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确是人们安慰自己的补药,可不忘心底的一丝温热,只为了自己在黑夜中尚能不被黑暗吞没,拼尽全力如飞蛾扑火…涅槃重生,这样的人…很伟大。”
林云商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意,她低声问道:“所以,你与他千辛万苦,究竟想告诉世人什么?”
长断抬起脑袋,眸中似有明火。
“浮世千百种,如逆海行舟,本就十分不易,任旁人如何苛责,也切莫忘记本身的灼光。”
林云商点了点头,说道:“我倒是去过一次金陵帝都,结果令我大失所望。我奉命行医,可当地官吏克扣药材,将我的药方夺走便遣我回乡。这样的天下,真的值得人们守护吗?难道不是一种愚忠?”
“我的师父死在金陵,死在那场时疫中,又有谁记得他的名字,又有谁替他鸣不平呢?”
“为了尚在的人们。”长断深吸了一口气,“秦风淇将军被奸臣所害,死在回城的路上;何昶平太傅为替百姓求一个公道,死在玄武殿前;姬荀夜夫人为替死去的女子求情,死在金陵衙门门前。”
“至少……还有我们记得,如果连我们也忘记,还有何人能记得他们的牺牲……”
林云商听完他的话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后,她招来药童,交代完事宜后便回了屋子。
长断走向药童,立马开口询问引书的状况,药童见他如此,忽然间叹了口气,引得长断心中忐忑不已,立马抬腿走向医堂。
“喂喂喂!你站住你站住!”
长断疾步而行,突然脚步一顿,整个人直直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本来想跟你说,多操心别人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得,看你眼下这境况,想操心也操心不过来了,行行行,今晚有得忙了,我一人得照看两人。”
药童嘴里止不住抱怨,手上的功夫却没闲着,小小的个子硬是把长断拖回了屋子。
屋内灯火长明,直至深夜也不曾熄灭,药童端坐在药坛前扇火,偶尔伸着脖子去瞧一瞧两人的状态,见二人依旧神色平静便松了口气。
大约快天亮时,林云商走进药堂,只见纱窗之下,那小药童正倚在桌上熟睡,林云商笑而不语,反身从榻上拿了条毛毯过来盖在了小药童身上。
她取出抽屉中的银针,来到引书床头。行针过程中,她始终保持着专注,确认无误后,她这才起身查看长断的状况,掀开他已经开始发脓的伤口后,林云商取出纱布与清水,仔细的替他处理了伤口。
做完这些,她在信纸上写下了行踪后便出了药堂。
约摸午时,长断被刺眼的光线所扰,他睁开双眼,看向一旁的引书,恍然间又想起昨日,明明昨日是那般凶险,今日他和引书却身处在如此温馨整齐的药堂中。
就像做了一个梦那样……
长断扶着额头,觉得身体相较昨日好了不少,便下床走动了片刻。
不一会,小药童推开窗子,厉声训斥了一句:“回去躺着————”
这一句,吓的长断立马回到了床上。
“你现在身体还没有好全,怎可不顾叮嘱擅自走动,再说,你中的毒……”
药童回头,与长断对视,她看了看长断,又看了看引书,接着又瞧了瞧长断,随后摆了摆手,云淡风轻的说道:“瞧我这记性,认错人了,没事,你随便走动。”
“你想去山上打猎都行,不过……”
这时,药童注意到桌上的信纸,她拿起看了后,先是咂吧着嘴,接着指着长断吩咐道:“药主去山上采药了,你也去,后堂有采药用的箩筐和锄头。”
长断点了点头,随后问道:“引书的毒……解了吗?”
小药童得意一笑,道:“药主出手,任是什么疑难杂症也都通通搞定了,这点你无需质疑,让你去采药,也是为了你身边这位,他身体中尚有余毒未清,得用些草药调理。”
“诺,你就照着这张纸上的采就行了。”
长断接过信纸,心中仍有疑问,但耐不住小药童催促,他最后还是乖乖背上药筐出了门。
傍晚将至,长断看着箩筐中满满当当的草药,心想这么多应该已经足够,便打算往下山的路走。
这时,小药童气喘吁吁的赶来,指着长断喊道:“快下来快下来,药主生了大气了,你快下来!”
就在长断一头雾水时,小药童抓着长断继续说道:“都怪我,让你这个受伤的人去采药,药主发火,要把我关到藏书室闭门思过,该死该死,我怎么就犯了这个糊涂!”
闻言,长断笑道:“可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啊,待我回去说明便是,想必你家药主也不会怪罪。”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她的脾气,药主在对待病人这件事情上极其严肃,有一次,因为我忘记及时给病人换药,药主罚了我去采一箱子的药,可把我给累坏了……”
“我见识微薄,只在阁中学习时听过林药主的些许事迹,听闻她出生甾洲芥香村,幼时原是学女红的,后来父亲经商赚了些钱,便举家迁至玉城,林药主也因此结识自己的师父,开始学习医道。”
“你了解的还挺清楚嘛。”小药童露出了欣慰的笑。
“十四岁名闻天下的人可不多,她在医术上的造诣堪比天才,世人常说她如今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是因为轻世傲物,可在我看来,在经历那些事后,她又怎能没有寥落心寒之感。”
“药主她其实……”
小药童没有接着往下说,只默默叹了口气。
名盛之时林云商何等风光,受皇帝之邀前往金陵处理时疫之事,人人敬重她,赞美她,却不想到头来尽是一场骗局。
或许她并不在意什么虚名,可在见识到金陵城中的状况,官府勾结,克扣百姓,视人命如草芥的行径后才真正的觉得心如死灰,如今避世之举,也不过是对朝廷失望而已。
“药主,人,人,人我带回来了!”小药童兴奋的拉着长断的袖子左右摇摆。
“阿绯,往后绝不可如此,知道了吗?”林云商轻声说道。
“知道,知道。”名唤阿绯的小药童急忙绕到林云商身旁,看着她挑拣药材。
“既然已经回来,伤口应当无碍吧。”林云商暼向长断。
“无事,劳药主挂心。”长断答道。
“嗯,没事就回去躺着吧。”
“敢问药主,引书他……”
“他也无碍,只将养些时日便会苏醒,这些日子我会着重观察他的状态,你放心即可。”林云商放下手中的草药,似乎有些无奈。
“其实,他的毒并不难解,只是……”
“什么?”
听着林云商的话,长断突然间又紧张许多。
林云商动了动眼睫,说道:“上回来的那对父子,所中之毒甚是奇怪,我研究药方时,发觉其中有一味草药甚是奇异,寻其苗头,或许出自荒漠之地也不无可能。”
“林药主的意思是?”长断有些疑惑。
林云商说道:“此毒已经在藏麟村扩散,将来或许波及更广,可是如今,连制造此毒的人我们都尚未知晓……”
“林药主忧心百姓,我自愧不如,若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药主但说无妨。”长断说道。
“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吧。”林云商道。
“对了,把袖子掀开,如今已近六月,天热起来伤口容易发炎化脓。”
长断点了点头,掀开胳膊查看伤口,然而,令三人意外的是,他的伤口早已恢复如初,平整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时间,林云商睁大了眼睛,她凑近瞧了瞧,似乎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
…………
……
最后,林云商只得憋出一句。
“你的体质,的确异于常人。”
“既然如此,有一个地方我想让你去查查。”
“林药主但说无妨。”长断说道。
“玉城中有不少药圃,要制作那种毒药,首先得购买药材,你按照这张药方去查,看看近日是否有着重购买这几种药材的人出现。”
“是。”
“至于那人的状况,你不用担心,隔两日查看一次即可,若还是不放心,一日一次也可。”
对于长断的心意,她似乎早已看出。
接到任务后,长断便退了下去,下山之前,他推开药堂的门瞧了瞧引书,替他将额上的汗珠擦去,又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才放心离去。
走在那条山花遍布的林道上时,他抬头望向了天边的云霞,那如同烈火一般的晚霞铺满天空,当真是一番美景。
“阿绯,去把我的信寄出去。”
“药主,您与两位大人多年不来往,为了此番之事…”
屋内只有一支蜡烛照明,林云商就在蜡烛旁的书桌前坐着,她提笔调转笔锋,落下了极其秀美的一笔。
“事到如今,顾不上面子和龌龊,纵然他们与我多年不睦,看在恩师的面子上,也不会真的袖手旁观吧。”
“药主,别愁眉苦脸了,吃一碗清热降火的荷叶粥吧!”
林云商脸上终于出现了笑意,她端起荷叶粥尝了一口,看着等待她回应的小药童,林云商放下荷叶粥,赞了一句“当真美味,恐怕连御膳房都难以相较”,看着小药童欢呼雀跃的样子,她心中也逐渐被暖意填满。
“前两日阿鹤下山买了两身裙子,我放在你屋子里了,去瞧瞧吧。”
“药主……”
阿绯似乎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只得用行动证明,抱着林云商的胳膊不撒手。
“对了,药主,阿鹤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看望家中亲人了,想必不久后就回来了,怎么,你想他了?”林云商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哎呀,平日不见怎么你让让人家,那经书你有了还得抢着人家的用。”
“药主,我知道错了……还不是阿鹤平时闷不吭声的缘故嘛,我就想看看,这样一个闷葫芦,着急起来到底是什么样,所以就……”
“好了,等阿鹤回来,你得把他的经书还给他,知道了吗?”
“知道,我打一万个包票,绝对做到诚实守信!”
夜晚的青霁居内欢声笑语,温馨极了,偶尔有几只大雁飞过,停驻在门前,药香弥漫开来,吸引了远处的山猫,它张望着这座雅致的居所,看见屋内的女孩正对着镜子转圈,裙尾摇摆,当真是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