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过去以后,暑夏来了。
近段时间反反复复病的皇帝终于打起了精神,让纪时谨把他的小闺女带进宫里边瞧瞧。
小丫头这段时间礼仪学的还不错,有模有样的,进宫前又恶补了两天,也算是规规矩矩的入了皇城。
簌雪以为王府已经算是够大的房子了,没想到皇宫更加大,金碧辉煌的,屋顶是金色的,柱子是红色的,大得跟山头一样。阳光照下来,金色的屋顶,熠熠生辉。
许多人踏入巍峨森严的皇城都是畏惧,纪时谨本来还担心女儿会惧怕,却发现,这丫头不仅不怕,反而有些异常的兴奋,已经明着眼睛的从奢华的华盖马车里边探头出来,好奇的看着外面,而后扭头跟纪时谨道:“爹爹,这里好大好漂亮,比王府还漂亮。”
纪时谨看到女儿兴奋,轻轻勾唇,目光温柔道:“喜欢吗?喜欢的话,爹爹可以经常带你来。”
然而小姑娘说的话,却比他想象得,还要胆大,她眼睛豆大,天真又大胆:“爹爹,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住在这里?”
若是别人家女儿,恐怕得被训斥一番,但是纪时谨却极为耐心的跟女儿解释道:“因为这是皇帝才能住的地方。”
簌雪对位阶没有太大的感觉,尽管,府中得嬷嬷教规矩的时候,已经大概跟她说过,但是她并没有很深的概念,问道:“那爹爹,那你能不能当皇帝?然后我们就可以住进这么大的房子里边了。”
纪时谨整理了一下女儿耳畔的碎发,道:“你皇伯伯才是皇帝,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乱说,你皇伯伯听到会不高兴的。”
簌雪对着纪时谨吐了吐舌头:“皇伯伯真小气。”
又低声道:“我只跟爹爹在马车里边说。”
纪时谨从马车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对皇位曾经唾手可得,要是当初知道自己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对住在皇宫感兴趣,他是否会愿意坐上皇位?
大概是会的。
马车行到宫门前便停下了,纪时谨牵着簌雪的手走,教规矩的嬷嬷说了,到宫里不能随便大声喧哗,不能乱跑不能乱爬,簌雪看着长长的宫道,觉得多可惜,这里多适合奔跑啊,竟然不可以跑。
而且这里好漂亮啊,自己不能住太可惜了。
不过皇伯伯是他们家亲戚,自己偶尔来住一下还是可以的。
女儿古灵精怪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懂,纪时谨不愿意斥责她,也不想斥责她,带着她一起往御书房去。
皇帝在御书房见他们,看到活蹦乱跳的小女孩,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咳嗽一声,就看着簌雪道:“这就是你的闺女?”
簌雪抬头敲了一眼爹爹口中的皇伯伯,男人眉眼跟爹爹有些相似 ,但是他看起来比父亲要苍老羸弱很多,很瘦,皮包骨头似的,有一种随时要倒下的感觉,龙袍穿在他的身上,都有种很宽的感觉。
簌雪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跟爹爹的哥哥行礼,但是还是规矩学着嬷嬷教自己的动作:“见过皇伯伯。"
皇帝摆摆手,跟她说了一句免礼,又关心的问了好几句,纪时谨本来还以为小家伙会不听话,但是竟然都乖乖的回答了。
纪时风让人给孩子赏了一些东西,有金锁,玉如意,还有一些珍贵的小玩意,皇帝伯伯给她送了不少的东西,簌雪还挺开心的,觉得皇帝伯伯人还挺好,但是很快,他的话,就让簌雪不大开心了。
纪时风看向自己的幼弟,叹气道:“你闺女都这么大了,也是应该考虑一下你的婚事了吧?”
纪时风不喜欢自己幼弟还惦记着那个女人。
婚事?
皇帝伯伯这是什么意思?
让爹爹跟别人成亲?
簌雪当即就开口道:“爹爹不成亲,爹爹只跟我娘成亲。”
小孩子抢白得非常快,生怕慢一秒,自己的父亲就要娶别的女人了。纪时风眉眼的笑稍微淡了一些。
簌雪往爹爹身后躲。
纪时谨这时候对着皇帝抱拳道:“多谢皇兄美意,不过臣弟并未有成亲的打算。”
纪时风:“你年岁也不小了。"
簌雪继续抢答:“我爹爹就不娶。”
纪时风盯着簌雪默了一下,看到小丫头躲在父亲后面却仍旧不忘反击的样子,愣了一下,咳嗽片刻一以后,他忽然就笑了,道:“你胆子倒是比你父王胆子还大。”
簌雪哼哼说:“虎父无犬女。”
纪时谨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把自己那天的话记了下来,心底虽然满意自己闺女的话,但是还是跟簌雪道:“雪儿,不得对皇伯伯放肆。”
簌雪觉得爹爹因为皇伯伯凶自己了,更加不喜欢皇伯伯了。
送东西给她,她也不喜欢。
大概也清楚皇宫内不得过分放肆,簌雪扁了扁嘴后,乖乖的说道:“知道了爹爹。”
皇帝道:“今儿在宫内用完午膳再走吧,刚好也让你们家丫头跟那几个小子玩玩。”
“好的,皇兄。”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除去夭折的,如今只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太皇子八岁,他母妃如今是皇帝的宠妃,性子也宠得有些嚣张跋扈,二皇子六岁,皇后所出身子不好,看起来跟之前的姜奕也是差不多,两位公主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除了公主跟皇子以外,御花园里,还有几位大臣的子女。
永乐侯的一子一女,一个十岁,一个五岁岁。
左相的儿子,如今七岁。
辰王的小儿子,如今八岁。
还有镇北将军的第二子,以及一个小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有些孩子簌雪见过,比如辰王那胖儿子,永乐侯的两个孩子,她到京城没几天他们就来过,不过簌雪不喜欢他们,这会见到他们,她已经隐隐的,不想跟他们一起玩了。
但是二公主纪清霓已经过来了,她早就得了母妃的训导,过来牵住簌雪的手,道:“你就是雪儿妹妹吧。”
纪清霓身着粉绿色的衣裙,姿容文雅,带着几分书卷气,举止投足都带着娴雅与尊贵。
簌雪看了眼前比自己高的浑身带着善意清雅漂亮的女孩儿,抿了抿小嘴唇,问道:“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啊霓姐姐。”
簌雪歪头问:“你是我皇伯伯的女儿吗?”
纪清霓点点头。
簌雪转头就走。
讨厌的皇伯伯的女儿啊,她一点都不喜欢。
纪清霓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妹妹一见自己就不搭理自己,连忙追过来问道:“妹妹,你怎么不理我?”
簌雪有话直说:“因为我不喜欢你们。”
纪清霓看着眼前嘟着嘴,有些不开心,但也粉嫩漂亮的小女孩,道:“可是我喜欢你啊!我好喜欢啊!”
簌雪不明白:“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干嘛喜欢我?”
纪清霓道:“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喜欢你啊!我特别喜欢你!”
簌雪觉得跟一个刚见面第一次的人说喜不喜欢,真的很是奇怪,转身就走,但是纪清霓却跟了上来,于是乎,簌雪莫名其妙的,就跟她玩在了一起。
她还见到了二皇子,他跟姜奕之前一样病歪歪的,一副迎风就要倒的样子,簌雪很同情漂亮又脆弱的小孩,竟然不讨厌他。
不过她很讨厌大皇子还有跟他一个亲生母亲的三公主,两个看起来都不讨喜,没事还命令自己,眼睛快要到天上的样子,让她想要揍他们。
之后一段时间,簌雪偶尔进宫,皇帝还想让纪时谨让簌雪进宫来跟皇子皇女们一起上课,但是纪时谨想到女儿那个别人都拘不住的性子,拒绝了,带进宫的次数,又比之前频繁了一些。
纪清霓是个温柔漂亮的大姐姐,簌雪跟她玩好之后,便很喜欢她了。
但是三公主纪清霏就很讨厌,她性格骄横,一身橙黄像一只熟透的柿子,看到簌雪一进宫,每天围着自己转的二姐姐竟然一脑门心思都在簌雪身上,就很生气,这天,她看到纪清霓带着簌雪去摘花,于是当即要拉着纪清霓走:“二姐姐,你不要跟她玩!她没有娘,很讨厌,你不要跟她玩!”
簌雪听到她说自己没有娘,眼睛瞬间瞪大了,很凶的道:“谁说我没有娘!我有!”
纪清霏不甘示弱:“你就是没有!你娘不要你了!”
簌雪被气得跳脚,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我有!我娘要说了!谁说我娘不要我了!”
“皇兄他们说的!皇兄说的就是对的!”纪清霏看到簌雪凶巴巴的样子,有点害怕了,但是仍旧把下巴抬的高高的:“反正,你娘就是不要你了。”
簌雪气的眼睛都红了,她沿着小路往前跑,去找大皇子算账。
大皇子正在跟一群大臣的子女在亭中玩乐,见到簌雪奶凶奶凶的质问,腰间佩玉,有些胖胖的看起来极具富态大皇子耸耸肩,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脸傲慢道:“你娘是月国长公主,她跟我们是仇敌,不喜欢你父王,也不要你了,大家都知道!”
旁边几个臣子的儿子女儿一看大皇子在嘲笑簌雪,也跟着嘲笑:“对对对!我们都知道!”
“你娘要是要你就不会不来看你!”
“你父王以后还会娶别的王妃,到时候他也不喜欢你!”
“他不仅不喜欢你,还会把你丢掉!”
……
大皇子是炽手可热的太子人选,一群小孩为了奉承大皇子,叽里呱啦的围攻着簌雪,纪清霓觉得他们说的有问题,大声训斥他们,也无人搭理。
簌雪眼睛被气红了,跟小兔子一样,她握着小拳头,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她才不是没娘要的孩子,爹爹也不会不要她。
于是一怒之下,她握紧了拳头,把大皇子给揍了,把永乐侯的两个孩子也给揍了,把左丞相的儿子揍了,把镇北将军的儿子也打了,把所有嘲笑她的小孩给狠狠揍了。
她像是一头发了疯的小牛犊,逮谁揍谁,除了没有嘲笑她脆弱无比的二皇子,还有身后的纪清霓,别的人她都揍了。
纪清霓压根拉不住她,只能找宫女来帮忙,可簌雪本就是山里能爬树能背柴的小野孩子,纪时谨又指点过她拳脚功夫,她知道怎么打才疼,所以宫女也拉不住她。
——直到纪时谨跟皇帝闻声过来。
一群小孩子都挂了彩,大皇子眼睛肿了,嘴巴肿了三公主被打脸,这会正在嚎啕大哭,别的小孩子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伤。
簌雪身上也挂了彩,但是她一点不觉得疼,要不是爹爹把自己拉住,她还要使劲揍他们。
问清楚来龙去脉以后,皇帝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大皇子的错,却还是很纪时谨笑道:“你们家这丫头,真的是了不得,这么多孩子,竟然都打不过她。”
簌雪能打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她不要命,因此发狠的打,就算被打疼了,她也不松手,纪时谨刚才拉开她的时候,也被小丫头打了一拳,之前他都觉得她是个脆弱的小丫头,仿佛娇嫩的花一样,一碰就折了,没想到这丫头竟然那么有力气,连大人都能被她打得疼。
簌雪听不懂皇伯伯的话到底是夸她还是骂她,她眼睛红红的,握紧了小拳头,道:“他们骂我没娘!说我爹爹不要我!我就打他们!谁来了我都打!”
皇帝哑声,看向纪时谨。
纪时谨摸了摸小闺女的头,不忍心训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以训斥的,低头道:“是臣弟,没有教好孩子。”
皇帝从善如流道:“下不为例。”
簌雪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还要爹爹跟他们道歉,她想要说自己没有错,却已经被纪时谨抱起来,捂住嘴巴,纪时谨道:“皇兄,我带着雪儿先回去了。”
皇帝叹气,道:“也别怪朕苛刻,郡主不过一女子,此事,若是被大臣们知晓,恐怕又得弹劾你。”
纪时谨恭敬行礼:“臣弟知晓。”
皇帝看着纪时谨忽然疏离的态度,抬手,想要说什么,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道:“带她回去吧,郡主从山野里大,许多规矩不懂,规矩什么的,回去让人多教教,明日我让人从皇后那里派几个嬷嬷过去。”
“多谢皇兄!”
纪时谨沉默的带着女儿出宫去了,坐马车出宫时,簌雪委屈极了,不明白自己被骂了打回去,父亲为什么要跟他们道歉,还要自己学规矩。
簌雪问道:“爹爹,为什么你要道歉啊?明明是他们骂我娘亲,骂我没人要!”
纪时谨脑海中,皇兄冷漠的样子一闪而过,大皇子不学无术只会玩乐的样子,让人觉得恨不成钢,他想起少年时自己踩着一地尸体把羸弱的兄长从冷宫里拖出来的画面,揉了揉自己小闺女的脑袋,轻叹一口气,道:“因为,你皇伯伯是皇帝,皇帝的尊严,是不可忤逆的,你打了大皇子与三公主,你皇伯伯的面子过不去。”
“所以他们就可以随便骂我骂我娘了吗?”
纪时谨给女儿的,只有沉默。
这一次,他知道无法安抚女儿。
爹爹不理自己,簌雪委屈坏了,揪着纪时谨的袖子,问道:“爹爹,如果皇帝的尊严不可以忤逆,那你为什么不可以当皇帝!下一次,他们再骂我,我打回去,你就不用道歉了!”
纪时谨看着女儿泪眼哗哗的脸,有些怔然。
他这一生,在意的东西不多,可却在一件件的失去,他失去了簌雪的娘亲,如今也在慢慢失去皇兄,会不会有一日,他连眼前小小的女孩儿,都会把握不住?
纪时谨陷入迷茫中,他无法回答簌雪的话。
他有那个能力,却从未想过那个位置。
他警告簌雪说:“不管如何,下次在宫中你都不可再打架,尤其不能打你皇伯伯的孩子,有事你可以找爹爹。”
簌雪却已经不再信任他了,她觉得巍峨的,在他心中高大的父亲的形象已经塌了,大人解决只会和稀泥,她要自己打回去。她倔强说:“如果我下次还打呢?爹爹你要打我吗?”
纪时谨看着眼前小小的,脾气跟牛一样倔的女儿,不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把头偏一边去:“爹爹不打你,但是爹爹会打姜奕。”
簌雪气的跳脚:“爹爹,我打的人,你为什么要打哥哥!”
纪时谨绷着脸说:“你才四岁,就那么爱打人。”
簌雪反驳:“我还有一个月就五岁了。”
因为纪时谨的威胁,簌雪跟他生气,一下马车就跑不见人了,直到天黑了,簌雪才出现在姜奕的院子里,小丫头哭的稀里哗啦的,把满腔委屈跟姜奕诉说。
她不理解的哭着问道:“为什么我不能打回去!为什么爹爹不让我打回去,还要打你!明明是他们的错!”
姜奕拿了纪时谨那边早就已经送过来的药给她涂身上的伤处,白色的药膏落在淤青上,看起来有些吓人。
姜奕动作小心翼翼的。
涂好了以后,安抚她道:“大人的世界很复杂,王爷跟皇上道歉,是为了保护你。”
姜奕正色道:“王爷不道歉,你就得挨打,你看看,王爷不仅没打你,还让人送药过来给你涂,要是别人家爹爹,早就已经把你关起来教训了!说不定还会被打死!簌簌,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的孩子也一样尊贵,你爹爹只是一个王爷,你打了皇帝的孩子,无论对错,皇帝都可以责罚你,你爹爹要不是王爷,说不定你已经被打死了。所以,簌簌,不要怪你爹爹,大人也有很多办不到的事情。”
虽然刚六岁多一些不到七岁,但他自己懂了许多的道理,也学会规劝比他更小的小孩了。
尝尽世态炎凉以后,姜奕早早的,就已经明晓事理,阶级,地位,是他们永远跨不过的大山,尊贵如隶王,也是如此。
同龄人好沟通一下,簌雪听到姜奕的劝以后,很快模糊明白了局势,垂头丧气的看着自己雪白的膝盖不知何时弄到的伤,道:“难道,我以后被欺负了,都不能打回去了吗?”
姜奕思索了一下,上好药以后,他把药放回去,盖上白瓷瓶的盖子,带着簌雪到桌子前,拿出了一本他已经翻过好几遍,有些微皱的书,三十六计。
丰神俊秀小男孩稚嫩漂亮的面容带着超越年龄的成熟,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认真的跟簌雪道:“你想要打回去,可以,但是不是用蛮力,不是用拳头,而是用脑子,让别人知道,他被你报复了,但是,又不敢说是你动的手。”
小男孩立得笔直,秀气漂亮得眉眼带着神采,声音清润有力,说出来的话,让人觉得充满了信服力。
簌雪睁大了眼睛,觉得有些诧异。
脑子是直的她,没想到,报复别人还可以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