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茵与纪阿月坐在石阶上,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声吓得魂不附体,阿月口中叫着跳了起来,阮茵则一瞬抱紧了双膝,面色煞白。
不多时,阮茵稍稍定了神,阿月却抬手指着身前,捂着嘴结舌:“小君……君侯……”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阮茵转过头去。
只见周沉璧眉毛倒竖着站在廊下,离她仅两步之遥。
阮茵被他死死瞪着,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方才与阿月的对话,周沉璧全听到了!
一时之间,向来稳得住的阮掌柜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似乎该怪他走路不出声。
背后窃听人言,亦非君子所为。
被人当面兴师问罪,还有些难为情。
相比这些,更难以忽视的是周沉璧那张脸。
当真是……蠢相。
阮茵忍不住咬住了下唇,后退一步,施礼道:“见过小君侯。”
阿月站在阶下,吓得大气不敢出。
胡定站在廊下,一脸的不明所以。
周沉璧胸膛起伏难平,直直盯着身前那个恭敬垂首的小娘子,负起双手,绕着她身周转了一圈。
又回转了一圈。
最后停在她身前。
“你早知那一片长满了藿麻草,故意在水坑旁停下,我的马避让不及踩进坑里,这才会摔倒。”
阮茵缓缓抬头,一脸懵懂神色。
“小君侯此话何意?”
“你再装!”周沉璧黑着脸,使劲儿瞪她,“你知我接触藿麻会起疹,也知我今日会满面红疹,这难道不是你亲口所言!”
“昨日山中,小君侯头一次被藿麻刮到,手背起了疹,我当时便有所疑。今日所言,也不过揣测罢了。你说我故意引你的马踏进水坑,当真是冤枉。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既无心,也无能,算计得如此精准。”
她说得一脸诚恳,周沉璧几乎要相信了。
却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个颇为确信的念头:这小娘子,并非如她表现得这般人畜无害。
昨日被她牵着鼻子走便罢了,今日必要扳回一城!
且看他如何揭破她的面皮子。
想至此处,周沉璧忽然挑了挑眉,拖着调子道:“你且说说,昨日为何去六珈山?别跟我说是为了挖什么草!”
阮茵盯着他,不语。
不是在说红疹的事吗,怎的突然又拐到这个问题了?难道她昨日答得还不够清楚吗?
周沉璧好整以暇。
阮茵不动声色。少顷,反问一句:“小君侯以为?”
“你跟踪我入山,又害我摔马,这叫反其道而行,目的是引起我注意。”周沉璧虎口托着下巴,又开始绕着她身周转动,“你今日出现在这里,伺机攀谈,说不得还带了医我面上红疹的方子……只未料到会被我无意间获知真相,揭破了你的算计,是也不是?”
原来……他心里演了这么大一出折子戏。
阮茵默了默。
在周沉璧自觉有理、十分期待、特别得意的神色中,面带微笑轻叹了一声。
“小君侯才智无双,小女子无话可说。我承认跟你入山,也确是想引你注意。但你摔马之事,绝非我的算计,便是再问多少遍,我仍是这句回答。我如今知错了,日后再不敢心生妄念,还望小君侯大人大量,莫与小女子计较。”
周沉璧一脸痴呆。
这就……完了?
昨日不是死活不认吗?
她不承认跟踪他时,周沉璧不相信。
如今她干脆认了,怎么还是……不相信呢?
这小娘子,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周沉璧眼角支棱着,眉心慢慢皱成了一朵花,配着那一脸的斑驳,看在对面人眼中……更蠢相了。
阮茵垂首,唇角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
“小君侯若无他事,容我先行告退。只是这别业太大,我二人不识得路,可否请你的人带引一程?”
声音轻快,气定神闲。
周沉璧一拳打空,心有点堵。
他似乎,仍然没有扳回一城。
于是脸色又黑了,盯着阮茵瞧了一会儿,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不带!”
说完负起手,撂下阮茵,走了。
胡定小跑着跟上去,待行出一段距离,小声叫:“公子?”
“有屁放!”
“公子昨日在山中遇见的小娘子,原来是阮掌柜?”
周沉璧停下脚,转头看胡定:“你认得她?”
他都不认得!
连着闹了两场,到如今还不晓得她是谁!
可她却知道他!昨日便知道!
周沉璧很是不满。
胡定不知这位祖宗心里的想头,只观他面色便知此时不宜招惹,于是中规中矩回道:“她是明前街‘一枝春’胭脂铺的掌柜,听闻性子最是温婉贤淑,从不与人红脸,与她打过交道的无有不夸的,在咱们庞城里,可算是数得上名号的姑娘了……哦,她还是阮尚谦阮员外的长女,这般才貌兼备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只是个庶女啊,说起来,实则连庶女也算不上,”胡定那小眼睛四下瞧了瞧,“阮姑娘的阿娘本是外郡人,她那阿爹年轻时风流多情,招惹了她娘,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一点不差,没几日将人抛下,回扶苏郡娶了门当户对的正头娘子。谁知八/九年过去,旧爱登门求见,还带着一个半大闺女,阮员外念着旧情,留下了母女二人,对外只说是纳了妾室,街坊们却都知,这是把个外室抬进了家门,阮姑娘比庶女还不如,是个私生……”
“啧!”胡定话未说完,被周沉璧皱着眉打断,抬手就是一巴掌呼他脑门上,“瞎嚼什么舌根?碎嘴子!谁耐烦听这些!”
胡定正说到兴头上,被迫戛然而止,眨眼间周沉璧已经走远了,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撇着嘴小声念叨:“不想听还问!”
日头快升到顶了,这绿衣洲虽比城里凉快,到底是炎夏,在外头站久了还是热得慌。
周沉璧干脆利索地走了,阮茵倒也不恼他。
小君侯什么德行,数年前她便知晓。
又待了片刻,等纪阿月从惊愣中回过神,又杂七杂八地问了一溜够,终于回到了正题上:怎么出去。
阮茵决定继续找路。
正要走时,忽见方才周沉璧身后那小厮跑了回来。
“姑娘没走就好,小的来给二位带路。”
胡定笑着说完,见阮茵神色惊讶,又解释道:“我们公子刀子嘴豆腐心,姑娘莫见怪。”
阮茵笑笑:“自然。有劳小哥儿。”
有了胡定的引带,阮茵和纪阿月顺利出了府。
二人离开后,胡定掉头往回走,没几步,忽然一阵剧烈的腹痛,于是急急往茅厕的方向奔。
周沉璧久不见胡定回来,心思有些不定。
不知那小娘子出府没有?
不是来参宴的吗,难道真就走了?
哼,不过被说了两句,便打起退堂鼓,放弃得倒是挺快!
也说不得,又是她的另一番招数……他可不会再中计了。
话说回来,到底走了没有?
胡定这个狗东西,办点事掉头豁耳,倒是来回个话!
……
周沉璧神色几变,眼神不住地往门口瞟。
正这时,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道:“动来动去没个稳重样!脸上长了疹子,难不成腚上也长了?还是那椅上有钉子?”
周沉璧敛了心神,端正坐姿,看向主座上那张沉肃的脸,问:“爹,您今日怎会回来?”
周阙身为扶苏郡都尉,掌管一郡军武之事,平日不是在京郊卫戍营练兵,便是在庞城都尉府官署处理郡务,父子二人等闲十天半月见不着一回,周沉璧这才有此一问,且他本打着主意,要去前边宴上高调地亮个相,谁知被老爹从半道上截走,打乱了他的计划,周沉璧这话中便带着一丝不满。
周阙比他还不满。
“怎么?老子回自己的家,还须得你同意?”
“啧,”周沉璧皱眉,“您总呛我作甚,在阿娘处吃排头了?气儿不顺?”
“臭小子!”
他老爹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劈头盖脸砸过来。
幸得周沉璧见势不妙,早一步跳起来躲开了,又长臂一伸,顺道把那砚台接到了手里。
“我这脸如今已是这副模样了,若再添了新伤,更看不得了,我若娶不上媳妇,爹当心一辈子不得入阿娘的房门。”
周沉璧嬉皮笑脸没正行,周阙黑着脸,一手指着他,气结道:“知道你阿娘为你费心张罗,还把个脸糟践成这个德行,诚心要惹她生气?!”
“不都跟您说了吗,那六珈山有狼,我去抓狼,摔进了藿麻窝里,这红疹也不是我想让它出的。您说说我哪点做错了?我是庞城西道巡检,职责在身,不该去抓狼?”
“混蛋玩意儿,怎没把你那嘴摔折?”周阙怒斥。
周沉璧一本正经的:“风度,注意风度,阿娘喜欢儒将,您这脏话可莫当着她面说。”眼瞅着他老爹气息稳了些,又开始见缝插针地谈条件,“要不,您放我回坎州吧,我在兵营里待得如鱼得水、别提多畅快,到底哪个不开眼的给你报的信儿,把我抓回来干这捉贼捕盗、上蹿下跳的差事……”
“哼!”周阙站起身,负手从桌案后走出,“你乖乖听你阿娘的话,赶紧把亲成了,爱去哪去哪,别在我跟前碍眼!”
周沉璧以为老爹又要来打他,惊得跳起来满屋子躲。
“再敢偷跑出府,消失得无影无踪,回来腿给你打折!放心,我既能抓到你第一次,便能抓到第二次,多的是给我报信儿的人!”
这厢正闹得鸡飞狗跳,屋外传来了女子说话声音。
“君侯在里面吗?”
“回夫人,在,小君侯也在。”
屋内两人闻声对视一眼,顿时齐齐消停了。
呵斥的那个不黑着脸了,挨呵斥的那个也不作怪了。
少顷,侯夫人尹菱走进来,入眼便是那父子二人并排而站,面带微笑、无比和谐的场面。
“夫君,”尹菱叫着周阙,目光扫到一旁儿子的脸,原本笑微微的神色霎时转为惊恐,“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周沉璧还未开口,周阙已迎上前扶住了夫人,一面转头瞪了儿子一眼:“你给我把脸挡上!”
周沉璧听话地伸出一只手,挡在脸前,嘴里说着:“阿娘莫慌,不过出几个疹子,过段时日便下去了。”
周阙也从旁解释劝慰着,尹菱终于稍稍缓和了神色,到近前扶着儿子的下巴端详,一面忧心忡忡道:“这可如何是好?可有找大夫瞧过?”
“这不才从六珈山下来,得阿娘召,就赶着过来了,还没顾上看大夫。”周沉璧迁就着阿娘的身量,倾下身,让她仔细看,脸上浑不在意地嬉笑着,“我如今这副样子,怕吓着诸位伯娘婶婶姐姐妹妹的,就不去宴上了吧……”
尹菱狐疑地盯着儿子:“你莫不是为了躲我的宴,故意弄得如此吧?”
到底是当娘的了解儿子的脾气秉性,知道他心里憋着坏,可这次当真是冤枉,他不过小小地顺水推舟罢了,周沉璧撩着眼皮看房顶,当爹的见状难得帮着解了围。
“夫人莫多心,咱们这就叫大夫来,给他开服药吃了,很快便能下去……”
周沉璧闻言惊得瞪大了眼。
那他不是白遭了一回罪?可不能太快下去!
周沉璧正在挖空心思想对策,胡定匆匆跑进来道:“回君侯、小君侯,巡检司的人来报,六珈山那狼有踪迹了。”
周沉璧瞬间振奋了精神,潦草地拱了拱手:“二位大人,容小的先行告退了,公事要紧!”话音未落,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尹菱朝门外扬声叫他先去看大夫,听他含糊应了一声,面上忧色不退:“今日宴请的几家都有正当婚嫁年纪的女儿,黄家姑娘和钱家姑娘的生辰也合那老道所批,原想着叫他们年轻人聚聚,快快定下一个……这孩子总不放在心上,万一姑娘说了人家,再去哪里寻这样合适的?夫君,这可如何是好啊?”
“夫人莫急,”周阙和声劝慰,“这不离他十九岁生辰还有半年吗?我瞧也不必让他相看了,你拿主意吧,到时为夫便是捆,也要捆着他拜了堂!”
周沉璧不知爹娘一番计较,自顾走得畅快,出了故梅院,拿臂弯夹住胡定的后颈,拖着朝前走。
“好小子!何时学得这般懂事了?算你来的及时,救了爷爷一命!”
胡定被他拖得踉踉跄跄,憋得满脸通红:“松开……松开,小的说得是……是真的,那狼真有踪迹了!”
周沉璧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他娘的……不早放!”说着拔腿便跑。
两日后,过午不多时。
周沉璧骑着马,悠闲地穿过了庞城西门。
胡定落后他一步,抬眼瞧了瞧天色,拍马赶到他身旁,问:“公子,咱们是回府,还是上绿衣洲?”周沉璧心里思忖着,也不知阿娘的宴散了没有,府里又什么状况,他还没拿定主意,胡定又道,“眼看要下雨了,还是紧赶着吧!”
话音刚落,一滴水落在周沉璧额上。
真下雨了。
“胡定你这个乌鸦嘴……”
周沉璧瞪他一眼,却没有加快马速,仍是松挽着缰绳,悠闲前行。
“小的也是为公子着想,瞧您这一身狼狈,再被雨水浇一浇,还能有人样?”
前日到六珈山时,巡检司的差役们正在与狼对峙,那狼被捕兽夹伤了腿,却丝毫不受影响,数十人围攻多时,还是让它给跑了。
周沉璧怒不可遏,命差役们举着火把搜山,寻了整整一日夜,最后在北坡一处洞穴里堵住了它。周沉璧一箭直射狼腹,痛得那畜生大吼一声,飞扑上来将他掀倒在地。
一人一狼在泥地里缠斗半晌,最终周沉璧被狼抓伤了侧颈,狼却被他的剑削掉了前腿,然后数十人一拥而上,将那畜生杀了个透。
差事办完,周沉璧心情甚好,也不怪胡定拿他打趣。不经意抬眼扫视街面,这一扫不打紧,倒叫他看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胡定,街上的人,是不是都在看爷?”
“公子,您哪回打街上过,不是引得众人探看?”
“啧,”周沉璧瞥见胡定翻白眼,拿脚踹他小腿肚子,“你给爷好好看!”
才开始掉雨点,小贩们也不急着收摊,各家铺子里仍是人来人往,乍一看并无异状,非要说有什么,便是往来之人看到周沉璧,总要拿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再与结伴同行的人窃窃私语几句。
往常这般做的,大多是妙龄女郎,如今……怎么还有爷们家?
虽说他此刻衣裳不洁,颈侧还有伤痕,却也不至于被如此指指点点吧?那感觉,好像他们看的不是小君侯,而是一只真猴子。
“你去,寻个人问问。”
胡定领命而去,周沉璧继续拍马前行,拐过前面一个弯,到了明前街上。
这么会儿功夫,雨下得越来越紧了,行人纷纷小跑着找地方躲雨,不知怎的,周沉璧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与此同时,斜前方一块牌匾跃入眼帘,匾上六个大字:一枝春胭脂铺。
嘿!
周沉璧勒紧缰绳,在胭脂铺门前停了下来。
视线尽头,那小娘子站在柜台后,一手拨弄着算盘,另一手拿笔写写画画,水蓝色衫子衬着一截皓腕,低眉垂首之间,细颈瓷瓶里的一朵嫩黄栀子仿佛插在了她的鬓边。
久不读诗书的小君侯脑中无端闯入一句词: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1]。
周沉璧望着柜台后的人出神许久,连胡定何时跟上来的都不知道。
胡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霎时了然的神色:“公子,又看迷了?”
周沉璧一惊,转头看见胡定,举起马鞭作势要抽他。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柜台后的人。
阮茵抬起头,朝外看来。
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周沉璧恰好往里望去。
两人视线相接,都愣了一下,少顷,阮茵从柜台后走出,倾身拿起柜旁靠着的一把油纸伞,裙裾翩翩,朝铺门的方向走来。
外面的雨,细细密密,就像那日在六珈山下的柳树旁。
周沉璧好似被钉在了马上,心头莫名地发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瞧着她,暗道:原来真是杏黄裙。
黄裙蓝衫的阮掌柜举一把松绿油纸伞,走出胭脂铺。
到了周沉璧的马前……眼都没抬,径直路过了他。
眼瞧着她迎上对面巷子里来的一个老伯,将伞举过了那人头顶,周沉璧忍不住乐了。
对嘛!
这才是他认识的小娘子,向来无视他的存在。
周沉璧饶有兴致地盯着二人,却见老的那位在马旁停住了脚,拱手道:“见过小君侯,雨这般大,可要进小店来避一避?”
“纪叔,”阮茵看了周沉璧一眼,抢先道,“小君侯贵人事忙,哪有功夫来咱们这闲……”
话还未说完,马上那位悠悠来了一句:“有功夫。”
[1]引自秦观《南歌子·香墨弯弯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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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