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距不过十步,阮茵举伞站在树冠之外,男子探究的视线直直地望过来。
荒山野岭,杳无人声,眼前这人明显身上有功夫,阮茵不由心下打鼓,任凭雨滴噼噼啪啪撞在伞面上,不多时,肩头已湿了一片,脚步却迟疑着不再往前。
“怎不进来?”
男子忽然开口,声音意外地好听,语气闲适自在,透着几分邻家郎子一般的亲近。
这人当不是什么恶人。
阮茵一瞬松懈了心神,缓步走到树下。
离得近了,朝那人微一颔首,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剑眉星目,气质清雅。
好似这山间细雨,浇灭了暑气,携来温润的草木气息,令人忍不住想深嗅几下。
莫名地,还有几分熟悉之感。
阮茵出神的功夫,又听那人问:“好看?”
惊得瞬间回神,将伞面压低一些,挡住那人视线,赧然道:“小女子无意冒犯公子。”
她竟直勾勾盯着一个男子瞧迷了,真是尴尬。好在那人未再出声,阮茵也不再关注他。
远处山色空濛,眼前雨幕潇潇,耳中哗声作响,令人顿生心胸开阔的酣畅之感,阮茵安安静静地站在树下,等雨停。
六珈山在扶苏郡庞城西郊十五里处,山峰奇伟俊秀,晴好天气,游人常来此踏青赏玩。阮茵平日忙于打理胭脂铺,鲜少有暇来此闲逛,偶尔过来,也是如今日一般,为了摘花采草做脂粉。
今日一早天色便不大好,看着像是有雨,谁知左等右等雨就是不下,过了前半晌,她想着也许不会下了,便背上竹筐进了山,也是运道不好,才出城不久便下起来了。
好在山间雨来的急,去的也快。
不过一刻功夫,天色明朗起来,不远处的山峰上隐隐显出一弯虹。云收雨霁,又有虹悬天际,倒是难得一见的好风景,阮茵有了几分赏玩的兴致。
可惜下过雨的山道泥泞难行,阮茵一手提裙顾着脚下,走得很慢,时不时望一眼隐在雾中的山影。
正自得其乐,忽听一人道:“还跟?”
阮茵抬眼,前方两丈之距,方才一同避雨那男子抱臂站着,淡着脸望过来。
难道这山里还有人?
阮茵心中紧张,停住脚,四下张望一番,连个鸟雀也没看见。
恍然醒悟过来,那人是在与她说话。
他以为,她在跟着他?
阮茵一脸莫名:“公子这话,小女子听不懂。难不成这山道是你家开的,旁人走不得?”
说完不再看他,继续提裙朝前走。
绣鞋被泥水打湿了,裙角也满是斑驳的泥点子。
走到男子近前时,又听他“嘁”了一声,矜傲的口气说:“想‘偶遇’,明日可去绿衣洲,不必冒雨来此。这山中有狼,狼会吃人,丢了性命可不值。”
阮茵蓦地顿住了脚。
绿衣洲。
原来是他。
突然想起昨日纪阿月的话。
阿月说完侯夫人设宴之事后,还问了一句:“姑娘,你知道小君侯吧?”
满扶苏郡谁人不知小君侯,周沉璧。
其父周阙,是前朝大启末年的厢兵,后大启被北羌灭国,周阙跟从当今圣上宗不器伐羌复国,天下大定,改国号安。圣上论功行赏,周阙因军功卓著,被封为交州扶苏郡都尉,加封三品君侯,侯爵可世袭罔替,时年不过而立。
周沉璧身为侯府独子,自出生起,便被尊称一声“小君侯”。
可笑她竟将一尊真佛,当成了山中的猎户。
阮茵回想方才避雨时二人的对话。
“怎不进来?”意思是,“既然跟来了,怎么站那么远?”
“好看?”意思是,“这张脸好看到,值得你冒雨跟踪?”
原来,他一开始便以为,她是为与他“偶遇”才来六珈山。
这位金尊玉贵的高门公子,只当人人都会不顾脸面地扑向他。
真是……恶习难改。
阮茵停在他身前,看他眉峰挑起,满眼不耐,不由微微笑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烦劳……移步。”在他愣怔之时,以伞柄将他拂至一旁,笔直地路过了他。
山风撩起裙摆,擦过他的衣袍,倩影清瘦,空气中残留一段似有若无的冷梅香。
周沉璧好一阵儿没回过神。
直到家仆胡定喊了声“公子”,才撩起眼皮,饶有兴味地盯着前方山道自言自语:“有意思……换招数了。”
胡定顺着他的视线,问:“公子,好看吗?”
周沉璧转过身,猛巴一下他的脑门,斥道:“让你去探道,你给爷探到哪里去了?!”
胡定手牵一匹枣红马,委屈道:“小的早就回来了,瞧您跟姑娘处得挺和谐,不敢上前打搅。”
“你他娘的……”周沉璧拿脚踹胡定,“滚!”
胡定贱兮兮地躲开,嘴里还在咧咧:“打就打,咋骂人呢,小的老子娘地下睡着呢……说真的,公子对那位小娘子上心了?”
“滚滚滚,说正事!”
胡定终于不再打趣,正色道:“小的顺着蹄印,一路寻到北坡,再下去便没有痕迹了,今日下了场雨,那畜生不定躲在何处呢。”
周沉璧轻“啧”一声,皱眉沉吟片刻,忽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驰了出去。
“诶!公子去哪?小的咋办啊?!”
“自己想辄回去!”
山中有狼,他可不是随口吓唬人。
这几日,那狼接连伤了四个山下农户,巡检司派了多少人出来,愣是寻不到踪迹。周沉璧发了狠,势要活捉这畜生。他在山中转了好几日,才找到些线索。
不论那小娘子是不是有心跟踪,既入了山,总不能让她死了。
距离两人分开不过片刻,料想她也走不远。周沉璧疾驰到六珈山脚下,下马牵着缰绳上行,很快便看见了那葱绿罗裙的身影。
倒是低估了她,这么会儿功夫,快爬到半山腰了。
“喂!”
周沉璧扬声喊了一句。
阮茵正拿着花铲挖紫草,乍闻背后人声,吓得一铲子戳了个空,身子一歪便要摔,所幸她反应快,左手及时撑住了地,这才没有狼狈地摔进泥水里。
扶着手腕站起来,转身看向山下那位。
周沉璧仰头望着她满手的污泥,摸了摸鼻子,神色有几分尴尬。
“公子还有指教?”阮茵淡淡开口。
周沉璧牵马上行,边走边道:“这山中有狼,我方才并非吓唬你。你若无要事,早点下山归家。”
阮茵点了点头:“多谢。”
说完拈起裙摆蹲下身,用身旁泥坑里的浊水净了手,聊胜于不洗。
继而拿起花铲,继续挖草。
周沉璧牵马来到她身后,见她挖得全神贯注,仿似毫不在意他说的话,不由有些着恼:“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听见了。”阮茵手下动作不停,随口应。
“既听见了,为何不走?”
“公子没看见吗?我有要事。”
“你所谓的‘要事’,便是……挖草?”
“是。”
“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周沉璧看不透眼前这人。
若说她像之前那些与她‘偶遇’的女子吧,她对他的态度并不殷勤,若说这是吸引他注意的手段,冒的风险未免太大了。
“我再说一次,山中有狼,你若遇险,莫指望我会救你。”
“我听见了。多谢公子提醒。还有,”阮茵将一株紫草放进竹筐里,站起身,转向周沉璧,“我对你,没有任何指望。”
她这话说得有礼极了,然而,周沉璧却似乎从她眼中看见一丝讥诮……一闪而逝,他并未捕捉到。
他还在愣神,阮茵已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两次。
一日之内,他被人足足无视了两次。
很好。
周沉璧火大地转头,望着那背筐的小娘子,很有冲动撂下她离开。
不识好人心的倔丫头!
她死她活,与他何干!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牵马上行,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他可不是为她着想,不过是趁机找找那狼的踪迹罢了,身为庞城西道巡检,此乃职责所在。
阮茵知道周沉璧在后面,却并未理睬,自顾自四下里寻觅紫草。
“嘶!”
无法忽视的吸气声,引得她转过头,只见周沉璧站在一丛杂草中,捂着手背,眉头拧着,一脸不耐。
这片区域平日少有人来,草木交缠,枝杈丛生,稍有不慎便会被刮到。很显然,周沉璧便是那位受害者,只见他拔剑出鞘,唰唰两下,将缠人的杂草片得枝叶横飞。
阮茵沉默一瞬,转身继续寻觅。
过了约么两刻钟,抬头看一眼天色,应快到申时了,往上耸一耸竹筐,估摸有大半筐,足够她试做唇脂了,于是收起花铲,打算回家了。
路过周沉璧身边时,无意间瞥到他的手背,见上面有细小的血道,还有斑斑点点的红,看来是刮得不清。
再一看被他砍倒的草,是藿麻。
阮茵挑了下眉,并未多言。
周沉璧瞧着她从另一边山道下去,忍不住踹一脚树干,黑着脸站了会儿,牵着马缰跟了下去。
阮茵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望过来,一时倒有些诧异了。
他跟着她做什么?
周沉璧与她对视,凶巴巴的语气:“看什么!”
“公子也归家吗?”
“不然呢?”
阮茵不知他气从何来,也不关心,闻言便点点头,转身走了。
周沉璧胸中那口气,顿时更郁结了。
想他堂堂小君侯,这半晌跟在她后头漫山遍野地瞎转悠,她倒好,临走连声招呼也不打,真当他是什么衙差护院了?
周沉璧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马儿得得儿小跑起来,一会儿功夫便到了阮茵身前,留给她一个潇洒挺拔的背影。
快到山脚时,马速慢了下来,阮茵很快行到了他身侧,继而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周沉璧今日第不知多少次被无视,内心已毫无波澜,只有一件事想不通。
“你今日,真不是跟我来的?”
阮茵闻言停下脚,慢慢转过身,这一次,周沉璧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眼底的讥诮。
“并非人人视你如珠似宝,小君侯。”
周沉璧未及细想,一瞬间只想大笑,狠狠忍住了!
她叫他小君侯!她认得他!
露出狐狸尾巴了吧?还说不是跟他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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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