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漂亮的一张脸,如此平静的一张脸。
这张脸,这个人,这段时日,常搅得他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沌。
明知她无意于他,却还总是自讨没趣。
没意思。
周沉璧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了出去。
阮茵盯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没喊出那句小君侯。
周沉璧又回了巡检司衙署。
埋首卷宗的胡定扫见他的脸色,心中顿时一紧。
出门的时还艳阳高照的,这会儿怎么又阴云密布了?
难道是跟小娘子吵架了?
胡定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要回府吗?”
周沉璧枯坐在礼房正中的桌案后,仿佛没有听见。
这一坐,便坐到了上灯时分,值夜的衙役来问要不要摆饭,周沉璧才从沉思中回神,随意摆了摆手,起身走了出去。
出了衙署快马向西,直奔到杨楼街的秦家酒铺才停下。
胡定一声不吭跟了一路,默默接过他丢来的缰绳去拴马,周沉璧则抬腿往酒铺里走。
正这时,身后有人喊:“周沉璧!等一等!”
转头一看,是宁伯亭,还有先前炎神祠花照阁那群人。
“我等要去玉霄楼里坐坐,一起吧。”宁伯亭快步走过来,抓着他的肩膀低声说,“你上次莫名其妙踹了方训明,赶紧趁此机会化解了!”
周沉璧面无表情,看向方训明,片刻后抬了抬下巴:“带路。”
玉霄楼也在杨楼街,与秦家酒铺离的不远,是庞城最大的一座瓦舍,楼里有跳舞的、说书的、唱小曲的、演影戏的……还兼做酒水和住宿生意,是城中富户常去的消闲热闹之处。
实则周沉璧也不是存着心要与方训明化解什么,他的性子,揍了便揍了,没那么多叽歪。
只是不想一个人喝闷酒,身旁有人热闹,多少显得不那么凄凉。
一群人在二楼阁子里坐下,旁的人七嘴八舌地打圆场,连方训明也主动端着酒示好。
“沉璧,上次是为兄喝醉了酒,说话不过脑子,你莫放在心上。若哪里惹你不快了,便再踹我一脚也无妨。”
周沉璧举起杯子微微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正主和解了,桌上气氛更松快了些。
此时楼下的大堂正中,一个耍把戏的小哥儿猛地从嘴里吐出一簇火,引得看客纷纷拍手惊呼,连唱曲儿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一片闹哄哄里,宁伯亭侧头靠近周沉璧,压着嗓子问:“你前次到底发的什么疯?他们几个私下里说,你瞧上那胭脂铺女掌柜了,可是如此?”
“啧!”周沉璧皱眉瞪他。
宁伯亭笑着撞一下他的肩,半真半假道:“最好不是。我妹妹对你的心意,从小到大你是知道的,我这里还等着你做妹夫呢!”
宁伯亭的父亲是交州儒学署提督学政宁端,掌管州内所有官学治理及政令施行,同时兼任扶苏郡永济书院教授,说起来还是周沉璧的夫子。加上宁端与周阙关系交好,两家来往比较密切,因此,周沉璧与宁伯亭兄妹自小便亲近,一向也没什么顾忌。
听宁伯亭如此说,周沉璧闷头灌了一口酒,凉着调子说:“扶苏郡想让我做姐夫妹夫的好几车人,你排着去!”
对!那小娘子看不上他,他还不稀罕呢!
堂堂小君侯,何时如此跌份儿过!
不是想退婚吗?让她自己想辄去。
周沉璧恨恨地喝了口酒,扬声:“今日不喝趴下,谁都不准走!”
众人轰然笑着附和。
“说好了!”
“谁能先将小君侯撂倒,本公子包他在这玉霄楼一个月的花销!”
“喝!”
站在阁子角落的胡定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祖宗算是又活泛了。
您倒是喝的痛快,小的今夜怕不用睡觉了。
翌日一大早,阮茵服侍阿娘用过了早饭,要出门时却被叫住。
岳淑媛拉她在床边坐下,问:“茵茵,与侯府的亲事,你是如何想的?”
阮茵道:“阿娘,我不想嫁给小君侯。”
岳淑媛思量道:“李员外那头看来是不成了,我也算放了心。说起来,侯府不是咱们这等人高攀得起的,但侯夫人既看中了你,又许的是正头娘子,确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亲事了,你不想嫁,可是因少时那桩纠葛?”
阮茵摇了摇头:“不全是……”沉默片刻,笑着靠在她肩头,“阿娘,让我陪您一辈子不好吗?何必急着往外赶我?”
“傻丫头,”岳淑媛抚了抚她的脸,“哪有姑娘一辈子陪着阿娘的,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你总是要嫁人的,若小君侯性情人品过得去,不妨认真考虑考虑。”
“知道了阿娘,我心中有打算。您莫操心,安心养身体最要紧。”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阮茵离开关雎院时,日头已升得很高了。
她一路低着头想心思,出大门时差点与人撞上。
一个中年妇人,穿的体体面面,圆胖脸,涂了浓浓的胭脂,逢人未语先笑,两只眼睛眯缝成一条线。
“大姑娘出门去呀?”
阮茵一愣:“您是?”
“椿樘巷的李婶子,”说着上来拉住阮茵的手,上下打量着,“大姑娘这模样人材,不光侯夫人喜欢,我也忍不住想亲近呢……”
原来是李媒婆。
阮茵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李婶有礼了,敢问今日何事登门?”
“自然是好事。”李媒婆一脸心照不宣的笑,“大姑娘且等着吧。”
阮茵心下一沉,勉强扯了扯嘴角,辞过李媒婆出门。
看来周沉璧那头真的没有希望了。
胭脂铺里有客人,阮茵也无心打招呼,径直往耳室走。
忽听一人道:“……绣儿都傻了,那可是小君侯啊,莫说嫁给他,便是做个四等侍妾都是大大的抬举了,只不知这小君侯酒醒了还认不认账……”
阮茵脚步顿住,循声望去,有两个打扮鲜亮的姑娘正在柜前结账,先前说话的女子捂着嘴吃吃地笑。
纪阿月愤愤地打着算盘,视线却注意着阮茵这头的动静,见她正在朝这边看,便刻意提高了声音:“姐姐定是认错人了,小君侯那等高洁之人,怎会胡乱向人提亲?”
“月姑娘这话说的,小君侯那张脸,咱们庞城里哪个不识得?我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女子急于自证,语气越发笃定,“叫我日后嫁个麻子脸!”
一句话说得她身旁那同伴“噗嗤”笑了:“你知不知羞!”
两人相互打趣着,结过账,拿上妆粉离开了。
阮茵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朝里间走。
“姑娘,”纪阿月跟了进来,“小君侯定不是这样的人,你莫听她们胡言。”
昨日周沉璧来铺里时阿月也在,自然知道两家如今正在议亲,听上去姑娘似乎还不愿嫁……今日又传出这样的闲话,可如何是好呢?
阮茵垂眸不语,片刻后突然走到柜后,提笔开始写东西。
她很快写好,吹干墨迹,将纸对折起来,回到里间说:“阿月,你将这东西,送去给李豹。”
阿月接过纸,面带狐疑地打开扫了几眼,顿时惊了。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先莫问,回头再与你细说,去吧。”
阿月欲言又止,踟蹰片刻,一跺脚,转身走了。
日上三竿时,周沉璧醒了。
他一手抚额,睡眼惺忪地望向帐顶。
粉色轻纱织牡丹花纹。嗯?
拧眉拎起被子。
水红色丝绸鸳鸯被面。嗯?!
再看身上……光着上身!
周沉璧慌里慌张地翻身坐起,抓起床幔向两边扯,力道大的将半幅帐子都扯了下来。
视线里,日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格射进房中,厚厚的地毯上是大簇大簇的花,地毯正中摆着一张釉色梨花木圆桌,桌前是四扇红梅屏风,床头靠墙的斗柜上摆着一盆兰花,空气里充斥淡淡的幽香。
这不是府里!
“胡定!”
周沉璧张口便喊,喊出声才发觉嗓子哑得不像样,于是捂着喉咙咳了一声。
有人推门进来,须臾便绕过屏风到了里间,是个身穿粉色襦裙的妙龄女子,面容清秀,装扮素雅,头戴一支玉簪。
“!!!”
周沉璧一把将被子拉到下巴,遮住了上半身,瞪眼瞧着那女子。
“小君侯有何吩咐?”女子问。
“你是何人?叫胡定进来!胡定——”
周沉璧扯着一副破锣嗓子大喊,话音刚落,胡定手忙脚乱地撞了进来,走到地毯前还绊了一跤,“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迷蒙着一双眼,问:“公子有何吩咐?”
周沉璧抖抖索索指着房中那女子,问:“她是何人?”气息都有些发颤,“……爷的清白还在吗?!”
“什么清白……”胡定脑子懵着,扫见周沉璧紧张的神色,稍稍清醒几分,回想起昨夜的状况,顿时想把床上那爷拖下来打一顿,可是他不敢,于是只好克制着表情和语气,对旁边站着的人说,“绣儿姑娘先出去吧,我来服侍公子便好。”
绣儿看了一眼胡定,又转头看周沉璧,那神色,娇羞里捎带一丝哀怨,嗔怒里暗藏几分不甘。
给周沉璧吓得够呛。揪着被子挡在身前,一动不动、如临大敌地与她对视。
绣儿一跺脚,转身走了。
周沉璧顿时松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问胡定:“这是哪里?”
“玉霄楼。”胡定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圆桌旁倒了杯茶,端去给他漱口,微笑着问,“公子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周沉璧凝眉敛目细回想……完全没有印象。
于是拿脚去踹胡定:“快放!”
昨夜周沉璧说了不醉不归之后,宁伯亭与方训明几个人轮番上阵,灌酒的花样层出不穷,周沉璧几乎杯不离手,其他人也喝得面红耳赤,那方训明最弱,最先倒下。
直到楼里的各色艺人散了场子,地上的酒坛摞成了小山,坚持最久的宁伯亭也瘫在了桌上,周沉璧还硬挺着,实则脑子已经懵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胡定看这情形,欲上前扶他回府,这时,一个女子走进了阁子。
便是绣儿。
绣儿是玉霄楼里唱曲儿的,会说话,又生得一副好嗓子,因此很有些人气,常有那浪荡公子纨绔少爷打赏,方训明便是其中之一。这绣儿也时常与方训明眉来眼去,言语调笑。
昨夜方训明一进玉霄楼,绣儿便瞧见了,唱罢收工,想来瞧一瞧他,于是便上了二楼。
一进阁子,看见桌上趴了好几个,绣儿倒也不惊讶,先上前冲周沉璧行礼:“见过小君侯。”
她蹲了身,周沉璧却没叫起。
绣儿不由抬眼看他。
周沉璧眼神清明,仿佛毫无醉意,只是那微微打着晃的身子出卖了他。
他盯着绣儿瞧了片刻,视线游离到她发间插着的白玉簪,渐渐的,一丝怒意横在了眉间,一拍桌子斥道:“你这小……小娘子!不肯……不肯嫁我!为何?!”
绣儿惊愣地睁大眼,见方训明被周沉璧那一巴掌震得软到了地上,顾不上回话便去扶他。
谁知周沉璧忽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她身前,指着她责问:“你为何瞧……瞧不上我!不嫁我,你想嫁、嫁谁?!”说着便要来拉扯她。
绣儿惊讶又困惑,娇羞又欣喜,幸好胡定见势不妙,已先一步上来拦住了周沉璧。
“公子,你喝醉了,我们回府歇着吧。”
“爷没醉!”周沉璧挥开胡定,重心一个不稳,朝后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嚷着,“没醉!你说……说!嫁不嫁我?”
“嫁嫁嫁!等你醒了就嫁你!”胡定随口应着,绣儿也过来帮忙搀扶。
二人吃力挪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胡定憋得脸色通红,地上那祖宗人愣像是压了个千斤鼎在身上,后背死贴着地面,揭都揭不开。
胡定喘着粗气瘫坐在地,想着今夜是无论如何回不了府了,好在这玉霄楼还做住宿生意,便请绣儿帮忙去开一间上房。
绣儿踌躇道:“客人住的地方在旁边的西馆,挪过去也不便,小君侯若不嫌弃,不如在这楼上暂歇一晚。”
玉霄楼顶层住的都是瓦子里的手艺人,房间陈设粗简,但此刻不是挑肥拣瘦的时候,胡定想了想便道:“那有劳姐姐帮忙匀一间出来,银子都好说。”
“小哥儿不必客气,叫我绣儿吧。”说着瞥了周沉璧一眼,抿嘴笑道,“银子也不必了,就请小君侯去我那间吧,挨着楼梯口,屋子尚算宽敞,我去同小姐妹挤一挤。”
胡定忙不迭谢过,又从楼里叫了几个壮汉过来,众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将烂醉如泥的小君侯拖到了房间里。
胡定快要断气了。
周沉璧不管胡定多么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的不易,只问:“没叫人占爷便宜吧?”
胡定恨不能把那矫情的爷狠狠地晃一通,面上却恭敬回道:“公子,您清白得,和来时一模一样。”
周沉璧顺手抓起一旁的枕头,朝胡定砸了过去。
呆坐片刻,瘫倒在床,盯着帐顶出神,自言自语:“你说,是不是全庞城的姑娘都想嫁给爷?”
这问题,胡定不知该如何答,起码他知道的就有一个,胭脂铺的阮姑娘不愿嫁,不然这祖宗也不至于在此发疯。
胡定想了想:“公子,阮姑娘是不是对您有什么误会,去找她说开了,莫要自苦了。”
周沉璧转头,幽幽瞪他:“谁与你说她了!”
“……”
过了一会儿,又转头:“爷何时自苦了?!”
“……”
胡定想,您也就煮熟的鸭子,剩嘴硬了。
想归想,胡定心里还是盼着他好的。然而这人只要走起背运来,那是一件接一件,拦都拦不住。
第二日一早,当胡定揣着小报往侯府东边的演武场走时,如是想到。
彼时周沉璧正在武场练枪,一杆枪耍的呼呼生风,那架势,活像他一枪一枪扎的不是空气,而是宿敌。
胡定远远地蹲到角落里等他练完。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过后,长枪斜刺入地,周沉璧喘着粗气走到石桌旁饮茶,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流到下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周沉璧解了渴,从怀中掏出帕子,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这帕子是乳白色月锦质地,角落斜斜绣一支红梅,一看就是姑娘家的。
是上次在城外,她借与他擦汗,他却没有归还。
周沉璧盯着那帕子瞧了一会儿,气呼呼地丢到地上,转身便走。
胡定迎面走向他,小声道:“公子……”才喊出口,就见周沉璧又气呼呼地掉头回去,倾身捡起那月白锦帕,掸掉尘土,恨恨地揣回了怀里。
“……”
胡定默了片刻:“公子,今日的小报上……有您。”
“写的什么?”周沉璧瞥他一眼,语气不善。
胡定犹豫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
周沉璧劈手夺过抖开,视线从上至下扫过,眉梢越压越低。
实则胡定也不想这时候触他霉头,只是如今城中已传开了,为免他再被人莫名其妙指指点点,还是有必要回禀一声的。
胡定已经做好了周沉璧大发雷霆的准备,谁知他看完只是略黑了脸,将小报随手丢到地上,皱眉问:“谁是莺莺?”
“小的也不知,想来应是……玉霄楼里的?”
“你问我?”
“小的这就去查!”胡定转身便走。
“回来!”周沉璧扬声喊住他,尴尬地咳一声,曲指挠了挠下巴,“爷撕她……那什么了吗?”
胡定又是一懵。
视线无意间扫到地上的纸。
小报热榜头条赫然一行大字:小君侯醉卧玉霄楼,撕碎了莺莺姑娘的红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