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婧没有具体安排安禾,她就按惯例住在倒座房。
倒座房是供给九华堂的奴仆住的,两人一间。不过林婧不喜人多贴身服侍,是以九华堂中奴仆也不多,还有不少空房间,安禾就自己住一个屋。
院里负责安排事情的丫鬟逄春有些为难,安禾年纪小,又是小姐带回来的,小姐的意思尚不明朗,她本想先看看情况,如果小姐一直没有吩咐再安排她做事,谁知安禾却主动找了过来,再三权衡后她将人安排去给院中花草浇水,只希望不会出什么问题。
自回来那天后林婧再没找过安禾,仿佛将人遗忘了一般。
见几天过去都是这种情况,院中不免有人起了心思。
平茵就住在安禾隔壁房间,同时也是逄春安排照看安禾的人。
一开始她还耐着性子带一带安禾,想着借此卖个好,好让安禾日后提挈一二,但见小姐根本不在意她,又发现她不甚聪慧后便敷衍起来,甚至将自己的差事丢给她做。
她一向负责院中洒扫,把事情丢给安禾后她就只在有人经过时拿起扫帚装装样子,只是人来人往的,安禾做的又慢,平茵也找不到太多机会偷懒,但又实在不甘心安禾只需浇浇水,便把衣裳交给她浆洗,为了不让安禾太轻松,还找来了别人的衣裳。
对于平茵的针对,安禾并未瞧出半分,在林府做的差事越多她只会越安心,这说明她能干活,能干活就不会被卖掉,所以平茵交代给她的事,她一向尽心尽力。
但安禾现在有些苦恼,平茵之前交给她的都是夏衣,衣服单薄,她还能顺利把衣服洗完,可今日平茵却丢给了她几件冬衣,说是要趁着阳光好的时候洗一洗避免发霉。
冬衣厚重,沾水后更是如灌了铁一般沉重,安禾努力把衣裳从水桶中拿出时一时不慎整个人就都被带到洗衣的水桶里去。
水桶算不深,但安禾毕竟年幼,水没到了她胸膛处,她从中站起,而后扶着木桶边缘跨出来,发梢脸颊还有衣角全在不住地往下滴水,形成一股小水流,地上很快布满水渍。
虽是夏日,但洗衣用的井水还是有些寒凉,这寒气让她身体微微发抖,整个人茫然之余又有些害怕。
若是让人知道自己连衣服也洗不好,那自己是不是会被卖出去……
安禾不敢再想,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后撩起袖子把方才的衣裳拿出来再洗一次,这次她尤为小心,总算没再出什么乱子。
等踩着凳子把衣裳晾上去,她又清扫了满地水渍后才发觉身上衣裳紧贴肌肤,黏腻得有些难受。
安禾走到阳光下,试图把身上的衣服晾干,她之前的衣服已经被丢了,来林府后又得了两套衣裳,一套洗了没干,另一套便是如今身上穿的。
她不敢和平茵说这件事,更怕因此生病而被赶出去,便学着娘亲以前的样子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希望衣服能尽快变干。
在她祈祷之际,逄春找到了她。
见她浑身湿透,逄春面上讶然,把自己的外裳脱下给她披着后蹲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逄春姐姐。”安禾可怜巴巴地看向她。
逄春有些心疼,但想起林婧还在等着,也顾不得问清缘由了,还是先把人带过去比较要紧。
“走吧,随我去见小姐。”逄春牵起她的手朝外走去。
安禾咽了口唾沫,眼睛飞速眨动,心中有些紧张。
逄春将人带到堂屋,朝坐在主位上的林婧行礼后发现旁边的安禾一直站着没动,提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见林婧走过来,她赶忙识趣退后两步。
安禾小脸苍白,一络湿发贴在她脸侧。
林婧仔细端详半晌,而后看向逄春:“先去给她换过衣裳再带过来。”
逄春连忙称是,牵着安禾离开。
林婧脸色沉下来:“南霜,我不是让人去做了新衣吗?”
南霜心中一惊,连忙告罪:“小姐恕罪,是奴婢疏忽了,这就遣人去催一催绣娘。”
林婧微微颔首,又吩咐南霜去把这几日负责照看安禾的丫鬟带过来。
等安禾再跟着逄春回来时,堂屋地上已经跪了一人,她紧绷着后背,口中说着求饶的话语。
“小姐小姐,奴婢一时昏头,求您开恩呐。”
逄春心中暗叹一声糊涂,垂下眼帘,带着安禾默然站到一边。
平茵瞧见安禾眼中闪过一抹欣喜,膝盖发力,双手撑着地朝她挪动过去。
“安禾,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向小姐求情,我真的不能被卖出去啊!”
安禾已经换了衣服,虽然还是不合身,但总比湿衣要好,听见平茵的话她无措地看了眼林婧,抿了抿唇。
“安禾,求你了,我真的不能离开林府,我家中父母弟妹还等着我的月钱救命呢。”平茵声音哽咽,脸上布满泪水,“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替我向小姐求求情吧……”
她句子说的又快又长,安禾不能及时理解,片刻后隐约明白了平茵要被卖出去,要自己向小姐求情。
可是……
她悄悄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林婧,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小姐会不会把自己与一起卖出去。
她又看眼平茵,思考片刻后鼓足勇气开口:“小……小姐,平茵姐姐是好人,能不能……能不能,让她留下来?”
闻言,逄春也来不及遮掩面上惊诧,连忙道:“小姐,安禾年纪小一时失言,您不必在意她的话。”
她又看向安禾,厉声道:“安禾,既然入了林府,当了小姐的丫鬟,就该忠心侍主,像今日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
逄春素来和蔼,这是安禾第一次看见她疾言厉色的样子,当即有些被吓到,不敢多言。
“你说她是好人,那她可做过什么好事?”
林婧浅淡的声音响起。
平茵眼含期盼的望向安禾。
安禾瑟缩一下,深吸口气后缓缓道:“平茵姐姐,她……她每日都会给我送饭。”
言罢,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林婧,没注意到地上的平茵脸色顿青。
林婧的视线落到平茵身上,略带嘲讽:“我倒是不知林家何时落魄到只能给丫鬟馊饭吃了。”
他看向安禾,但安禾显然不在状况。
于她而言,即便是馊饭也是平日难得吃到的食物。只是林府富贵,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奴仆还能有糙米可食,没有沦落到只有馊饭可食的地步。
但在陈家,只有收成好的时候安禾才能吃上糙米,平日里吃的多半是些野菜,所以虽然这几天吃饭吃出一些酸味,安禾还是很知足了,就算是馊了的,那也是糙米,实实在在的粮食谷物。
平茵一连磕了几个头:“小姐,是奴婢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刻意刁难安禾,可奴婢如今已经知错了,求您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不把奴婢赶出去,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安禾被她这举动吓得退后半步,慌乱下扭头去看离自己最近的逄春。
逄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南霜则是上前两步,挡在林婧和平茵中间,避免平茵突然发难。
平茵则似是脱力一般伏在地上,脑袋枕在胳膊上,呜呜咽咽地啜泣着。
安禾并不知道平茵为什么会被罚,但看她哭得这般伤心不免心软,偷偷瞥了眼林婧,没成想林婧也在看她,被逮了个正着。
“小姐。”
安禾轻轻叫了一声,声音糯糯的。
林婧看她这幅模样心中叹气,朝她招手,等人走过来了后问:“你不想让她被赶出去吗?”
这下平茵也不哭了,紧张地盯着安禾。
安禾点头,她确实不觉得平茵有哪里为难过自己。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还是逄春打破沉寂:“小姐,不如就把平茵送去庄子上?”
平茵在九华堂只需洒扫,事情简单,若是被送到庄子,也就基本上没什么清闲日子了,又是因为犯错被送过去,免不了被庄子上的人磋磨,可按照如今这个光景,能吃饱已是不易,一点磋磨又算得了什么,总比做那路边枯骨来的要好。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林婧,但林婧是主子,所以大家都是悄悄地看。
林婧则是看向安禾,问:“你觉得如何?”
安禾有些慌,紧咬下唇,她去瞧逄春,逄春避开她的视线,去瞧平茵,平茵一脸期待。
“不要看别人,我在问你。”
林婧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过的就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还是养出了一些气势,至少是能够压得住一众奴仆的,现在他声音一冷,安禾视线就不敢乱飘了。
林婧耐心等她回答,片刻后听见小姑娘稚气的声音。
“小姐,送平茵姐姐去庄子吧。”
林婧颔首,朝逄春示意。
平茵又磕了几个头,最后一个是磕给安禾的,安禾想躲,但被林婧眼神震慑住不敢动,站在原地受了平茵的礼。
等逄春把平茵带走,林婧又让南霜去把九华堂所有奴仆都带过来。众人很快赶来,一眼就看见站在林婧身旁的安禾。
林婧抓起安禾的手,对众人道:“从今日起,安禾就是我的贴身丫鬟,若再有谁敢欺负她,平茵就是下场。”
闻言,众人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点出来。
平茵这几日对安禾的刁难她们也不是全无所知,只是见小姐一直没提起安禾便没多管闲事,免得平白遭了嫉恨。
安禾不过一个新来的,年纪小脑子又不清楚,糊弄两句就过去了,何必为她得罪平茵。
林婧也不是非要罚她们,警告过后就让她们退下。
他起身往西次间走去,走了两步发现安禾还在原地站着,不免觉得她有些呆,想起南霜回禀的消息,觉得自己不该跟一个四岁的孩子计较。
于是他停下来看安禾,冷冷道:“过来。”
一旁侍候的南霜当即有些担忧,忧虑地看向安禾,只希望她能聪明点,不要惹了小姐。
安禾对此毫无所觉,立即小跑过去,一双眼睛亮亮地看向林婧,乖巧道:“小姐。”
林婧点头,牵起安禾带她进到西次间,然后松开手,走到案前。
南霜先是走过去拿来练字的宣纸铺到案前,而后又拿起装井水的砚滴走了出去。
林婧则是把一会练字要用到的字帖置于一旁以便临摹,抬眼时看见安禾还呆在原地,头几乎要低到地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心中叹气,然后开口:“过来。”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漠,安禾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籁之音似的,眉眼弯弯地跑过去,然后板正地站好。
安禾:“小姐,你要我做什么?”
看着眼前瘦小的安禾,林婧面上露出不符年纪的深沉,这么小的年纪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