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叫我好找。”
看着木良漪绕过屏风走进她的视野,萧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空银壶,她喝得浑身发热,脑子也有些迟钝。看着木良漪一步一步走过来,竟忘了做出反应。
直到木良漪站到桌边,一个一个摇已经空了的酒壶,萧燚才后知后觉,本能地去阻止她。
她的手抓住了木良漪握壶的手。
好软。
有些凉。
对上木良漪的眼睛,她又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倏然放开。
“你……怎么过来了?”
“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木良漪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柔声问道。
这声音钻进萧燚的耳道,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能顺着四肢百骸向外扩散,让她整个身躯都麻麻的。生出一种靠近她的渴望。
酒意作祟,让她更有发疯的理由了。萧燚在心里鄙弃自己,不敢直视木良漪的眼睛,怕她看出端倪。
“没有。”
“说谎。”木良漪道,“我明明看见了,你还不承认。”
“喝了这么多酒,你腰上的口子不疼吗?”
疯了,真的是疯了!
不过是声音而已,就能让她这么失控。
“你做什么?”余光瞥见她将手伸向自己,萧燚一把抓住,抬起的双眸带着防备。
“嘶。”
萧燚又忙将手放开。
“弄疼你了吗?对不起。”
木良漪善解人意地摇头,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伤没事,不用担心。”萧燚平复着自己的心火,努力表现的正常。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旧话重提。
木良漪简述过程。
“多事。”
“你这么说,铁衣听见是会伤心的,他是关心你。”木良漪道,“姐姐,你因为什么不开心,可以跟我说说吗?”
她单手支在桌案上,露出一截皓腕,微微歪头,手背托着鬓,罕见地未戴耳坠儿,白皙可爱的耳垂上隐约能看见细小的耳洞。
应该是匆忙起身赶过来,所以她未施粉黛,素着的面看上去有些苍白,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好看,反倒添出几分娇弱之态,同时显得眼睛格外亮。
时下男子追捧娇小柔弱、含蓄淡雅的女子,最好像一朵迎风便要夭折的花儿,柔弱不能自理,不要有丝毫攻击性。萧燚从前嗤之以鼻,觉得是那些男人太过软弱,才驾驭不了热烈明艳的美。
然而此刻见了这样的木良漪,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美丽的事物让人向往,美丽又弱小的事物,才惹人怜爱。
对着这样的木良漪,她甚至不忍心撒谎。
仿佛欺骗如此诚恳地关心着她的她,是一件十分不可饶恕的罪过。
萧燚将盛满酒的银杯端起。
却被木良漪按住。
“姐姐,别喝了。”
杏眸含水,盛满真诚。
酒水在杯中微微摇晃,似溢非溢。
萧燚觉得自己好像更醉了。
木良漪从她手中抢下酒杯,放远了些。
“咚咚。”
“进来。”
木良漪扭头说话,精巧的下颌与白皙纤细的颈子展露在萧燚面前。烛光落在她的侧脸与耳上,在耳后打出一小片阴影。像倒映在水中的山,又像只静卧的兔子。
“姑娘,你要的醒酒汤。”青儿捧着醒酒汤送进来,萧燚无声地将视线收回。
“这里没事了,你找小二开两间房,和铁衣都去休息吧。”
“是,姑娘。”
房门重新合上,萧燚盯着桌上的醒酒汤,正要伸手,却有另外一双手先一步将碗捧了起来。
木良漪一手端碗,一手执匙,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向萧燚。
萧燚低头,喝了进去。
“姐姐真乖。”木良漪像是在哄小孩子,“把醒酒汤喝完,我们去睡觉。”
萧燚一顿,感觉自己犹如一只锣,某个词从梦里穿越到现实,变成锣槌,猛敲在她身上。
她却不能发出响声。
她朝木良漪手里的碗伸手:“我,自己来。”
木良漪并不争夺,十分自然地将汤碗转交到她手里。
“你去哪儿?”见木良漪起身,萧燚立即抬起眼睫,看她。
“我去拧个帕子,给你擦脸。”木良漪笑着道,“你乖乖把汤喝完。”
她转身去了。
萧燚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汤。
将碗放到桌上,起身大步朝放置铜盆的架子走去。她身高腿上,越过木良漪先一步到达。
伸手捧了盆里的凉水,弯腰泼在脸上。
连泼几次之后,抽了搭在架子上的帕子,胡乱沾干净。
清醒了一些。
“姐姐酒量真好。”架子上嵌着一小块镜子,萧燚从里面看见木良漪站在她身后,正盯着她看,“若是那些酒到了我肚里,此时只怕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萧燚将帕子搭回去:“从前跟他们拼酒拼出来的。”
“比谁喝得多吗?你赢的多还是输的多?”
“没输过。”
“哇,这么厉害!”
两人一道走进里间卧房,木良漪快走两步,坐到床边脱了鞋,迅速爬到了床里侧。她躺下,用薄褥一角盖住肚子,扭头对萧燚道:“姐姐,你熄灯。”
“记得在外面留一盏,我怕黑。”
“好。”
萧燚掀帘走出去,现将外间的蜡烛一盏盏熄灭,只留下靠近卧房的这一盏。而后又走进来,将里面的都熄了。
房内一下子暗下来,只有帘外的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的淡光。房间愈发静谧,每一个动作都有属于它的清晰的声音。
“姐姐你去哪儿?”木良漪见萧燚进来之后不来床上,而是将窗边软榻上的榻几搬了下来,直身坐了起来。
“你睡床,我睡榻。”
“这张床很大,能睡下两个人。”说着,她伸手比了比床外侧留出的空间,别说两个人,三个人并排躺下都绰绰有余。
萧燚想说她不习惯与人同塌而眠,但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姑娘被拒绝之后的伤心与无措,这话滞留在齿内,不愿意出来了。
“快过来呀。”
“……来了。”
萧燚靠着床沿,平躺下来。
木良漪将被子一角盖在她身上。
淡淡的香气在她鼻尖一扫而过。
而后木良漪没有躺下,而是朝帘帐伸手。
萧燚看出她要做什么,道:“我来吧。”
帐幔被放下来,虽是纱制的,但也让这一一方小小的天地比外面更暗了几分。
“你睡觉喜欢把帐子放下?”
“嗯。”木良漪重新躺回去,道,“习惯了,不放下便睡不着。”
“姐姐,你困吗?”
“不困。”
“我也不困。”木良漪道,“我们说说话吧。”
“你说。”
默了一会儿,木良漪道:“你还没说今天为什么来喝闷酒呢。”
话落,帐内又出现一段更长一些的静默。
木良漪准备换个话题时,听到萧燚开口道:“从小到大,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随父兄一起上阵杀敌,带领我大周子民,夺回被敌人侵占的河山。这也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可是他们抽走我的兵,卸掉我的甲,让我在这永安城里安心待嫁。”
憋在心口三年的话终于有了宣泄口,它们出来的同时,也将眼泪带了出来。
萧燚感觉到温热的水流从眼角溢出来,顺着皮肤流进鬓角。
她的鼻子有些酸,喉头有些涩。
此时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抱住了她一条手臂。
萧燚侧头,将脸朝向外侧。
尽管如此,温热的气息还是若有似无地飘散了一些到她的脖颈和耳廓。
“姐姐。”木良漪道,“我听懂了。你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被困在这小小的永安城,你想做自由的鹰,你需要更广阔的天地。”
“可是这好难啊。”
“不过你不要灰心,世事变幻莫测,说不定哪天就有转机了呢。”她安慰她说,“届时你就能重回战场,领兵杀敌,收复河山,让我们能够重归故土。”
“我很期待那一天。”
明知道她在哄她,但萧燚的唇角还是无声地勾了起来。
“那就借郡主吉言,希望这一日早些到来。”
“肯定有那一日的。”木良漪道,“我也相信姐姐,你一定能完成你的梦想,做出一番大功绩,震动乾坤,青史留名。”
萧燚直接笑出声音:“我不用青史留名。”
她只想把贼寇赶出属于家园,把受过的耻辱还回去,把失去的尊严夺回来。
“那就不留名,只做事。”木良漪有些调皮地说。
萧燚的眉眼再次无声地弯了弯:“谢谢你。”
“我说的都是真心的。”木良漪打了个哈欠。
“姐姐,你有小名吗?宫里的木贵妃同我说,木家的女孩儿都是有小字的。但因为父兄离开的时候我还未及笄,所以我没有。不过从前在家里,我的家人都喊我小九。”
小九。
萧燚默念了一遍。
“我父亲是行伍出身,并不精通文墨,也未给我取字。”萧燚道,“父亲唤我直接唤名,两位兄长亦然。”
“叫你,阿燚吗?”
“……嗯。”
又安静了一会儿,待萧燚想要再次张口时,却听见耳边传来平缓的呼吸声,身边的姑娘已经睡着了。
她想要将手臂抽出来,然而刚要动,抱住它的力道就立即变紧了。
萧燚怕将人惊醒,不敢再动。
心头豁然一轻,加之酒劲儿上涌,她也感觉到了困意。
闭上眼睛之前,她许下一个愿望——希望今晚不要再做那些不可言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