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良江习惯在衙门处理好所有公务,所以时常深夜归家,甚至通宵住在衙门里,从不将公务带回家中做。
他住了几年的卧房跟刚搬进来时没有太大区别,站在门口就能把简洁的陈列一览无余。所以突然多出来的东西,不需特别留意就能发现——负责日常洒扫的老仆发现他居然开始带公文回家了。
紧接着,木良江便对他道:“以后不必日日为我打扫卧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意进入。”
……
这日,木良江又是深夜才归家。
他推开房门,抹黑点燃蜡烛,烛火驱散了黑暗,将房中景象送入他眼中。
他静立在原地望了一圈,随后缓步来至书桌旁——一眼便看出,桌上的公文被动过了。
烛台在他左侧,将他清瘦的脸划分成明暗两面,他微微垂眸盯着桌案上的公文,一抹复杂的神光无声地自他眼中滑过。
木良江闭上双眼,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咚咚。”
他睁开双眼。
是老仆来送宵夜。
木良江叫他将宵夜放下,缓声道:“我回来之前,可有人进来过?”
老仆摇头,道:“没有,公子吩咐过,老奴不敢擅自进来。”
木良江忽然上前两步,将老仆吓了一跳,不解地仰头看向他。
谁知他很快又退了回去,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仆满心疑惑,但不敢多言,叮嘱木良江将别让宵夜凉了,便退了出去。
房门重新关合,因为年久失修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木良江在书桌前坐下,并未动手去碰宵夜。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直到残烛燃尽,火苗一番挣扎之后终于淹死在烛泪中,他重新被卷入黑暗。他却仍没有动,就这样一直坐在天边破晓。
晨光透过窗子照进室内,但很可惜,今日是个阴天。
木良江听见老仆夫妻起来忙碌的动静。
他微微抬头,灰而沉的光线洒在他脸上,照出眼中的平静与痛苦。
他起身打开房门,唤老仆送来清水。换下官袍,简单洗漱,步到了后院。
齐氏跟木先已经起来了,祖孙二人处在一间房中,木先坐在东侧书桌前温书,齐氏跪在正对门的观音像前念佛。
“七叔。”见木良江进来,目前起身问安。近几年他个头拔高不少,人也渐渐瘦下来,在齐氏的教导下学得稳重知礼,与幼时判若两人。
“乐时来了。”
“孩儿来给母亲请安。”
木良江扶着齐氏起来,母子两人叙话,自然少不了对他婚事的催促。
木良江与往常一样,齐氏说什么他都听着,但也只是默默听着。从不反驳,也从不回应。
安静地听完母亲的训诫,他起身道:“母亲,孩儿去见见六哥。”
“有什么要紧事吗?”齐氏问道。
“没有,只是进来公务繁忙,许久未与六哥好好说说话了。”木良江道,“今日没有早朝,孩儿可晚些再去衙门。”
齐氏却道:“你大哥昨日不知为何突然起了一身疹子,请了大夫开了药方,不知好些没有。”
她也起身,道:“我与你一同过去看看吧。”
然而听到她这话,对于木良江而言,已经不必过去了。
起疹子的原因,他知道。
“母亲在此看着先儿温书吧,孩儿一人过去即可。”木良江道,“孩儿忽然想起来,有件私事要大哥商议。”
齐氏闻言,道:“那你去吧,你们男人家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
木良泽夫妇与齐氏还有木先一起住在后院,木良江步行几步便来到他们夫妇的卧房前。
蔡氏正坐在当门做针线,木良泽还未起床。
“母亲说六哥起了疹子,我过来悄悄。”木良江道,“母亲在陪着先儿温书,嫂嫂也去看看吧。正好,我有些事情要与六哥商议。”
蔡氏从不敢对木良江的话提出异议,闻言笑着应声,便从房里走了出来,叫木良江进去。
“乐时,一大早你找我有什么急事?”木良泽套着外袍,从略显破旧的屏风后走出来,脖子跟手臂上还有未消除的红痕。
“站着做什么?坐下说。”
“六哥昨日进过我的卧房?”木良江迈到桌旁,俯身拉出一张凳子坐下。
木良泽的表情顿时僵住,但看到木良江抬头看过来,又连忙用笑容掩饰心虚,道:“我去你房里做什么。”
他整理着已经理好的衣襟,装作疑惑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木良江自入仕起便供职于刑部,形形色色的形犯见过太多,几乎每个人在最初接受审讯的时候都会本能地掩饰。在他看来,木良江的演技,实在拙劣。
“如果你没去进过我的卧房,翻开过我带回家的公文,怎会起这身疹子?”
木良泽所有的掩饰被瞬间击破,惊愕地看向木良江。
“你……什么意思?”他的眼皮挑动,嘴唇也在颤抖。
“公文上洒了药粉,带有毒性。”木良江道,“人若只是沾在了皮肤上,会全身起红疹,微痛微痒。”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但明显话只说了一半。
木良泽听出来,后面没说出来的那部分,对自己而言至关重要。
他继续看着木良江,用眼神催促着他接着说。
“若是不小心吃或者嗅了进去……”木良江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长则五六日,短则二三日,就会毫无征兆地暴毙而亡。”
“砰。”
木良泽连人带凳子一起翻倒在地。
他立刻回忆昨天有没有凑近公文,有没有把木良江说的那种粉末吸进去。
可是他想不起来,他的脑子很混乱,越急记忆就越模糊,他根本无法确定到底有没有吸进去。
他昨天根本没留意到有什么粉末,连沾到了手上都没发现,就算不小心吸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乐时……”木良泽翻过身子,爬到木良江身边握住了他的腿,“乐时,解药在哪儿?给我解药。”
面对死亡的威胁,他哭了出来:“快给我解药!”
“我是一母同胞的兄长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这里的动静很快将齐氏与蔡氏引来,入目便是木良江冷面坐着,而木良泽跪在他面前正涕泗横流地求他。
“这是怎么回事?”蔡氏跑进来,想要把木良泽扶起来。
这时木先也赶了过来,大喊了一声父亲。
只齐氏站在门口,动也不动。
“烦请母亲和嫂嫂带先儿先行回避。”木良江冷声道,“我有些疑问要请六哥解答。待得到答案,再同你们解释清楚。”
“母亲……”蔡氏哭着回头看齐氏,“您说句话啊。”
“你要问什么?”蔡氏开口道,“别为难你哥哥,我来跟你解释。”
木良江原本并未留意到蔡氏的异常,闻言转头看他,怔然不能言。
“母亲!”木良泽像是找到了救星,手脚并用地爬过门槛,抓住了蔡氏的衣摆,“他给我下了毒,几天就能要了我的命。母亲,求求你,你快让他把解药给我,孩儿不想死……”
齐氏显然没想到木良江会这么做。
于是,母子二人用同相似的神情面相对方。
不过,相较于她的震惊,木良江在不敢置信的同时则下意识想要逃避。
满布血丝的双眼变得更加猩红,逐渐蓄上泪水。
他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明明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然而当真相呼之欲出的时候,还是给了他当头一棒——“一切”,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可怕。
起身时,他的身体不扣控制地颤抖,却要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母亲……要同我解释什么?”
……
木良清将一只上好的建盏摔成了碎片。
“贱妇!”
虽然与齐氏这位继母感情不佳,但大骂出口,还是首次。
至少木良漪是第一次听到。
“怜娘无意中发现六哥出现在了我曾经住过如今住着百余名边关武将子女的府邸外,觉得异常,便私下去见了七哥。”木良漪简要说着事情的经过,“七哥设局试探,果真试出六哥确有疑点。”
“只是他也没想到,六哥只是个跑腿的,不论去探查孩子们的情况还是潜入七哥的卧房翻开他故意留下的公文,都是叔母指使他去的。”
“你还叫‘六哥’和‘叔母’,他们配吗?”
木良漪闻言不在意地说道:“称呼而已,叫习惯了。”
然后接着道:“顺着叔母这条线,七哥跟常欢合作,捉出了二十余名北真安插在永安的暗桩。其中多半是商户,没有官员,但有两名书吏,有些是当初的漏网之鱼,有些是北边新安插进来的。”
木良漪猜测,齐氏跟北真有联络,大约跟木嵩一样是从被俘那年开始的。而木嵩自尽之前交出的那份名单,没有将自己妻子的名字写上去。
这是人之常情。
“你准备如何处置他们?”木良清问。在她看来,所有判国之贼都死不足惜。
“叔母和六哥如何,我并不关心。”木良漪道,“但是七哥的感受,我不能不顾及。”
“这话何意?”木良清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木良漪道:“我知道三姐姐恼恨所有叛国之人,但凡事过刚易折,保住叔母和六哥的命,利大于弊。”
“姐姐先别急着反驳,且听我说。”
“首先,抛开北真细作的身份不谈,叔母只是一个寻常的内宅妇人。她跟其他人一样,不论生死,都不会对大周有任何影响。而六哥,你也知道的,不用我多说了。其次,他们都是七哥的至亲。叔父已去,若是再失去母亲和兄长,于七哥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七哥没有因叔父的死对我心怀芥蒂,反而全心全力助我,为朝廷和大周不辞辛劳,投我以桃,我该报之以李。”
“其三,七哥说北真那边和叔母联络的是太后刘氏的心腹。”木良漪的手指沿着茶碗边缘缓缓滑动,道,“既然抓了这么多人,不能白抓,要用起来才行。”
……
被抓的暗桩受审之后被分开关押在刑部大狱中,互相之间见不到面。
一个身材强健的汉子考前坐在潮湿的稻草上随着被抓的时间越来越长,心头的疑惑也越来越重——为什么没人来审问他?
他在这里头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有人送饭就吃,困了就睡。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在说话。
是狱卒。
“唉,你说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啊?已经两个月没发俸禄了,这个月再不发,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
“谁不是呢。这几年又是修运河又是打仗,国库里的钱都折腾光了。现在停下正好,好歹收回了十来个州,而且现在咱们胜得多,面子上也好看。再打下去,真揭不开锅,要怎么收场哟。”
“你懂什么,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多了去了。我听说,太后娘娘原本已经准备停战了,但忽然收到了北真摄政王派人送来的信。”
“什么信?”
“那信上说,要咱们继续进攻,不要停。有他暗中授意,北真大部分将领都不会认真打的,肯定会节节败退。”
“啊?他图什么呀?”
“别急,你听我说呀。我表哥在御前做侍卫,极受官家宠信。他跟我说的,北真摄政王是要跟咱们合作,让咱们在战场上拖住北真的军队,给他争取谋反篡位的时间。一旦他取代北真的小皇帝成为新皇,就立刻将从咱们这里占去的土地全部还回来。”
“真的吗?”
两人边说边走,后面的声音变得模糊,听不清说的什么了。
然而最重要的一部分,落进了牢里这个汉子的耳中。
……
夜半,整个刑部大狱的罪犯被敲锣打鼓声惊醒——失火了。
所有人被驱赶到了外头的空地上,刑部的差役稀稀落落地站成一圈,围成一个一眼看上去就不坚固的包围圈。
这么好的机会,傻子才会乖乖站着!
“有人跑了!”不知道是哪个差役喊了一声,不喊还好,一喊,像是在提醒那些没想起来的人,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于是乎,比差役要多出好几倍的犯人像是出笼的猛兽,以不可抵挡之势挣脱绳索四周冲去。
这样的场面定然少不了摩擦,在场的差役纷纷被撞或被打倒在地。
谷满仓刚来到现场,恰好在大门口跟往外冲的犯人迎面相撞——差点儿被踩死。
幸亏扮作形犯的吴柳路过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抓过胳膊,将人从无数只脚下拖了出来,然后推出人群。
“哟,原来是谷大人,怎么跑到大门口睡觉来了?”
这个混球!这种紧要关头还有心思取笑他。
但是没等谷满仓还击,吴柳已经顺着人群涌出大门,像是一滴汇入溪流的水滴,暗夜之下难觅踪影。
“大人,您怎么样,没事儿吧?”
几名差役赶了过来,有人替谷满仓捡起被踩扁的官帽,有人替他扯被踩皱的衣裳。人多力量大,好歹没那么狼狈了。
“大人,这么多形犯跑不出,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有人担忧道。
“放心,常指挥早就带人围了一圈,除了想要他跑的,一个都跑不掉。”谷满仓道,“准备好名单,天明人应该就能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