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真虽然退兵了,但留下的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
萧燚带兵回程途中便让人给萧焱去了信,让他留在繁城善后,她则直接回襄城,兄妹两人分开处理战后的各项事宜。
只阵亡将士统计上报以及抚恤金发放,就让她几乎昼夜不停地忙了大半个月。期间又要与州县官员交接,处理受战争波及的村庄的赈济与重建,战俘安置以及重新布防等,她身在襄城,却在将近一个月后才踏进镇南王府的大门。
彼时萧重信已经醒来多日,病情也稳定了,再无性命之忧。
但是,瘫了。
因为坠马时伤了腰椎,所以尽管人醒了,后头的日子却都要与床榻为伴。
萧燚刚迈过门槛,一股在炭火的烘烤下显得愈发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同时有骂人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守在外间的小厮见到萧燚先是一惊,随即立即弯腰拱手,小声地问安:“三将军。”
萧燚步到隔开里外的山水屏风处,一名郎中打扮的人抱着药箱慌忙往外走,险些与她相撞。
萧燚人虽然没回来,但府中的消息自有林晴烟派人传给她。萧重信不信自己就此瘫了,不停地叫人找新郎中过来给他治病。少则一日见一个,多时一日能见五六个,诊脉从早诊到晚。
显然,这又是一个当着他的面说了实话的老实人。
这郎中不识得萧燚,但不会不知道女少帅。待看清来人形容气质与周身做派,立即便猜到这人是谁。
这是刚带兵将北真奴子赶走的大英雄啊!
“老朽……”他忙将药箱挎在一边胳膊上,拱手跟萧燚行礼,“见过女少帅。”
萧燚拱手还礼,用眼神示意小厮领人出去。
郎中暂时忘了里头怒气冲冲的萧重信,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萧燚的每根头发丝都看进心里。
里头床上的人应该是听到了这头的动静,骂声渐止。
萧燚绕过屏风,见一名侍女正跪在地上,收拾翻倒在地的碗盏,还有一人抱着一个枕头,但不敢靠近萧重信。
萧燚接了枕头,来到床边,单手扶起萧重信平躺着的上半身,将枕头放到了他颈下。放完之后看着有些靠下,又替他往上推了推。
做完这些,见侍女已经将地上收拾的差不多了,便挥手让她们退下。
然后伸腿将旁边的凳子勾到身旁,在距离床榻一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萧重信起初并不把目光放到她身上,但是萧燚坐下之后什么也不说,房中安静的久了,他不得不朝她看过来。
“来了不说话,过来干什么?”
“我在等父亲先开口。”萧燚直言道。
萧重信闻言冷笑,道:“等我先开口,你想听我说什么?”
“父亲想说什么?”
萧重信胸口一窒。
萧燚明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却还明知故问。
“哼。”第二次的冷笑带着明显的怒气,“你是特意过来看你老子的笑话的吗?”
“父亲心中清楚,我并无此意。”萧燚道。
萧重信从鼻孔里喘着粗气,再次将眼睛上翻。
“朝中使臣最迟今日晚间便会抵达襄城,我过来寻父亲,是想与您商讨该如何处置叛徒萧炎?”
闻言,萧重信立即将头转了过来。
只见萧燚面色如常,仿佛正在讨论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娘娘的意思,押送回京还是我们自行处置,她都不干涉,只需将结果禀告给她即可。”
“你……把所有的事都报给朝廷了?”
“这么大的事,父亲觉得瞒得住吗?”
萧重信词穷。
是啊,数万人的伤亡,如何瞒得住?
“那你准备怎么办?”萧重信还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既然太后都说叫他们自行处置,那萧炎的生死,全在萧燚一念之间。
在战场上看见跟敌军站在一起的萧炎的时候,萧重信恨不得亲手砍死他。
他这一身伤,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
萧重信恼他,气他,恨他。
可是一想到让他去死,他还是舍不得。
那是他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他三个孩子中最听话最孝顺的一个。
“若没有萧炎提供布防图,此战我军的伤亡不会如此惨重。”萧燚道,“不杀他,难以平众怒。”
“你要杀他?!”萧重信双目圆睁,挣扎着要起身。激动之下牵动腰部的伤,五官瞬间狰狞起来,不得不老实躺回去。
萧燚起身要去扶,见他自己躺了回去,缓缓收回伸出去的手,站直了身子。
“父亲伤势未愈,需要安心静养,切勿动怒。”
“你少站在那里说风凉话。”萧重信怒道,“你要杀你大哥,还叫我安心静养?”
“连太后娘娘都发话叫我们自行处置,说明她也有意放你大哥一马。而你,作为血脉手足,竟不肯绕过你大哥一条命。萧燚,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今日你能杀你大哥,来日是不是也能亲手杀了我?”
尽管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但是面对来自亲生父亲的痛斥,萧燚仍做不到置若罔闻。
她将手负于身后,握紧双拳,压下失望与愤怒,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不外泄,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道:“我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了,是他自己不珍惜。”
“父亲,襄繁两城的守军被称作萧家军,军中的那些儿郎,大多数您都见过。萧炎因一己私欲引来北军,致使那么多人惨死北人刀下。他们也都是父母的儿子,弟妹的兄长,子女的父亲,父亲不舍得自己的儿子,他们的亲人难道舍得?”
萧重信瞳孔微缩,脸肉微微颤抖。他张口,却迟迟没能发出声音。
两行泪水从他浑浊发红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仿佛两条引线,勾出了无限颓丧与痛苦。伤病都没能让他显出老态,而萧燚只用几句话就做到了。
霎那间,仿佛有十余载的光阴从他身上掠过。他不再是号令三军的威风凛凛的统帅,而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行动不便的老人。
萧燚忽然心中一酸,忍不住撇开视线。
她想上前替萧重信擦掉脸上的眼泪跟鼻涕,又怕伤到他的自尊。踌躇片刻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准备……怎么处置你大哥?”
说实话,一定会刺激到他。
但萧燚不想撒谎,而且知道即便瞒得住一时,事后萧重信总会知道的。
“城门之上,斩首示众。”
“你……你……何至于此啊!”萧重信嚎啕大哭,“连个全尸你都不愿意给他留吗?那是你大哥啊,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你小时候,他经常抱着你……抱着你玩……玩耍……”
说到最后,萧重信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的尸身横在了他面前,伏枕痛哭,再难说出连贯的话。
萧燚偏着头,双睫盖下,两行清泪自眼中流出。
她抬手拭掉泪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平复了须臾,才开口道:“做错了事,就要为之付出代价。”
她没有正面去接萧重信的话,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萧重信也听出来了,哭声更加悲切无助起来。
“父亲好生修养,萧燚告退。”
萧燚手掌交握,躬身向萧重信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你……站住!”
萧燚顿足。
再次转向萧重信。
“你早就生出夺权之心,想要取代我成为十万守备军的主帅,这一点我没有冤枉你。”萧重信粗喘着,因为刚刚痛哭过而发声不稳,“萧燚,你敢不敢承认?”
“我承认。”萧燚道,“我从未否认过我有这样的想法,有何不敢承认?”
“你……”萧燚的坦荡,叫萧重信一时语塞起来。
想了半天,他才想出一个词:“狼子野心。”
听到他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萧燚反倒轻松起来。
她确实不是一个好女儿,既算不上孝顺,也称不上贴心。如今被萧重信指着鼻子骂,她不生气,也不委屈,因为萧重信说的是事实。
“我不会为自己开脱。”她道,“但是我想告诉父亲的是,我的能力,配得上我的野心。”
“父亲,您已经老了。”
这种老不是指的年纪或体力,而是思维与心态。
萧重信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担任一支军队的统帅。
“你……”萧重信受到了冒犯,“逆女!”
他捞起枕头朝萧燚砸过来。
但是这一击既缺乏力气又没有准头,不止砸偏了,落地的位置也远远没到萧燚站立的地方。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滚,滚出去!”
萧燚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继而转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萧重信的视野里。
萧重信伏在床边,视线追逐着萧燚的背影,直至看不到。他先是双目放空,看上去像是怔愣了片刻。
继而再次悲从中来,小声悲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