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七年。
三月的永安城春意浓稠,花香四溢醉人心。
暖阳似饮多了甜酒,姿态慵懒地斜倚在天穹,温热的光辉倾洒下来,很轻易地便让人沉醉其中,忘了嶙峋冬日里的寒冷。明明,才过去不久。
“听说最近官家新封了一位郡主,又是哪位流落民间的宗亲?”
一处临河而建,绿柳掩映的茶楼中,几名衣着不俗的文人闲散地围坐在桌旁,吹着透窗而来的杨柳风,听着琵琶女手下奏出的婉转曲调,一边品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近来永安京中流传较广的新鲜事。
“不是宗亲,但也身份贵重。”说话的人将青瓷茶盏拿离嘴边,微举下巴,朝着北面努了努嘴。一副不可言说的模样。
在座诸人的神色纷纷出现些微变化,立即明白了不可言的是什么。
于是搭话的人压低了声音,轻轻俯身,用几个人都能听得见的气声问:“打北面来的?”
“不算。”
“不过,出身确实是那里。”
一个急性子的推了说话人一把:“有话痛快说,别卖关子。”
“咳咳。我说,急什么。”知道内情的人清了清嗓子,又饮了口茶,才放下茶盏。在众人或期待或催促的目光中,娓娓道来。
“我三舅父的妻妹的小叔子在木府里担职,所以我才知道一二内里消息。话说这位新封的郡主封号安宁,乃是前任宰辅木崇木大相公之幼女,木皇后之胞妹,在家行九的木九姑娘。”
“当年旧都城破,木大相公宁死不向胡子屈膝,投身梁河,两子一孙从之。木府长房女眷亦令人敬佩,或自刎或投河,拼死守洁。就连当年的皇后娘娘,亦是……”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随即话音一转,接着道:“但奇就奇在,当年胡子寻遍梁京城,几乎将地皮翻出三尺,也没有找到小太子的影子。”
“跟随小太子一同消失的,还有传国玉玺以及自幼长于宫中,由木皇后亲自教养长大的木家九姑娘。”
“当今的安宁郡主就是当年消失的那位木九姑娘?”众人惊奇。
“然也。”
“九姑娘回来了,那小太子呢?”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还是没找到?”
这人一脸讳莫如深,“这木九姑娘是月前由槐阳县令送到越州,再由越州知州带着人护送来京的。至于小太子跟玉……”
话未说完,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打断了刚至悲切之处的琵琶曲。
楼中客人纷纷临窗向外观望。
一阵探听之后,方知发生了何事——原来是戍守襄城的女将军,萧家军的女少帅萧三娘回京了。
“女少帅怎么突然回京了?”
琵琶声重新续上,茶楼里也升起议论声。
“不会是胡子又打过来了吧!”
“别胡说!要真打仗了,女少帅该在边疆驱赶黄头奴,怎么会一人返回京城?”
“也是也是,还好还好。诶?那女少帅回京作甚?”
一时间,满厅里都在猜测这位在近几年因屡立战功而大放异彩的女将军突然回京的原因。
皇宫。
这座宫殿是七年前大周迁都永安后才新建的,仓促之中,规制不能与旧都宫室相交,但一应殿宇名称仍沿用旧称。
萧燚卸了兵器与头盔,因进城之后直奔皇宫而来,所以仍穿着红衣黑甲,由小黄门领着,一路来到垂拱殿外。
通传之后,肖萧燚入内拜见。
年轻的泰和帝正坐在殿内,面前站着两名紫袍官员。
见到泰和帝半含微笑的面孔,萧燚满心狐疑与忧心退下,临行前父亲叮嘱她的话重新在耳边响起。
一丝凉意,自心底慢慢升起。
连日来因奔波带来的疲累一扫而空,她格外清醒地步到那两名紫袍官员旁边,向天子行礼。
“微臣萧燚,参见陛下。”
“三妹快快请起。”萧燚双膝接地,泰和帝命贴身内侍贾元宝上前搀扶。
“君臣有别,臣不敢当。”萧燚未等太监出手,便利落起身,“敢问陛下急召微臣进京,所谓何事?”
她身量高挑,胜过一般男子。而两名紫袍官员皆已过天命之年,一个清瘦枯槁,腰背微塌,另一个肚大身圆,略带臃色,是以愈发显她如松如竹,凌霄之姿。
“老王爷身体可康健?”泰和帝问。
“康健,臣替父帅谢陛下挂怀。”
“两位兄长呢?”
“大哥二哥也好,也多谢陛下挂怀。”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眼前坐着的是当朝君父。萧燚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名住在自己家里脾气格外温和的义兄,压下心绪,让语气带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温和与感恩,道:“他们在边关,也时常挂心陛下龙体。”
泰和帝的语气更加和缓,笑出声来:“朕也好,让老王爷与二位兄长不必担忧。”
“有定南王一家替陛下守大周河山,陛下当安枕无忧。”其中一名紫袍官员适时开口,“这是陛下之幸,亦是我大周之幸事啊。”
萧燚用余光看向说话之人,虽不常在京城,但她也识得此人——当朝右相,木嵩。
都道前任宰辅木大相公年轻时曾是梁京第一美男子,这木嵩据说是木大相公同父同母的兄弟,怎生得如此熊样?
前二年未发福时还能看,现在真是……脑满肠肥。
看木嵩的同时,顺便也把他边儿上的那人也看了。
黑瘦黑瘦的一个小老头儿。
萧燚回忆父亲曾提起过的朝中众臣的名字与长相,又跟这人身上的官服对照着,猜测此人是可与木嵩分庭抗礼的左相,主战派的领袖,海山青。
木嵩的话引得泰和帝开怀大笑,萧燚原想跟着附和一两句,她记得来之前父兄的叮嘱。可是对上木嵩那张脸,一股烦躁涌上来,便一个字也懒得说了。
对于萧燚冷清寡言不喜迎逢的脾性,泰和帝也清楚,所以并不在意。他们君臣说笑一场之后,木嵩看着他的眼色主动将正题引出来。
“萧三娘子可知此次陛下召你回京,所谓何事?”
萧燚闻言微抬眼睫,转身看向木嵩:“请丞相解惑。”
“不为别的,乃是为了三娘子的终身大事。”木嵩说着,拱手向泰和帝鞠了鞠,“陛下如今贵为天子,却仍不忘旧年与木家之恩义,视三娘子为妹。眼见三娘子为大周江山常年戍守边疆,而忽略婚姻大事。陛下不忍义妹荒废大好年华,所以才下诏唤女少帅回京,准备亲自为你选婿。”
……
“出来了!”
“等等。”金甲拉住要上前的铁衣,“有别人。”
铁衣越过马头往宫门口瞧,发现跟萧燚一起从宫中出来的还有两名紫袍官员,遂顿住脚步,原地等待。口中喃喃道:“都穿紫衣裳,官儿不小啊。”
两人牵马站在远处,看着萧燚将两名紫袍官员送上车之后向他们走来,才快步迎上去。
铁衣迫不及待地问:“将军,官家叫你回来什么事儿?”
他的大嗓门得了金甲一个白眼:“你还能叫的再大声点儿吗?当这里是襄城?”
铁衣忙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向萧燚赔笑。
萧燚没心情理他,接过缰绳,一个腾身跃上马背。
“驾。”
只留给两人一个背影跟一个马尾飞扬的马屁股。
“将军怎么看着不高兴啊。”
此时金甲已经翻身上马,用马鞭虚抽了还在原地发呆的铁衣一鞭子:“还愣着干什么!”
于是二人连忙骑马追赶,然而他们□□的马儿如何能跟萧燚的宝驹相提并论,眼睁睁地被甩在了御街上。
“哪个王八羔子把将军气这么狠?”
“慎言!”疾驰中,铁衣又得了金甲一个白眼,“这里不是襄城。”
萧燚在前头掉转头,一眨眼没了影儿。
铁衣急得直呼,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却引得大街两旁的永安百姓纷纷侧目。
“别骑那么快了,小心伤人。”金甲让马儿慢下来,“明摆着不想让咱们跟。”
“上回这么生气,还是两年前二公子不听她的话差点儿输了仗。”铁衣皱眉,回头望了逐渐变小的皇城一眼,“到底怎么了?”
“先回府吧。”金甲心里已经有了计算,“等她消了气,自然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大致有了猜测。
襄城,看来是回不去了。
天生属于战场的虎,被关到了笼子里。
……
“小九,我走不了了,但你跟赢儿一定要逃出去,要活下去!”
“快走!”
“母亲,我要母亲……”
空旷的大殿,嚎啕大哭的幼童,刺鼻的桐油,被烛火点燃的帷幔……迅速关闭的密室门隔绝了一切光亮,她由老内侍枯瘦的手牵着,瞬间陷入无边无际地黑暗中。
桐油与帷幔烧焦的味道被热意送进密道,一直追着她的,还有姐姐凄厉的呼喊——快走,快走!
明明在远离,明明已经陷入完全黑暗的世界,木良漪却看见姐姐站在火海中,肆虐的火苗烧毁了她华美的凤袍,撕碎了她娇嫩的肌肤,她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血人,在火海中痛苦嘶喊。
“姐姐!”单丝罗帐内,纤瘦的身躯自榻上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
只喘了三声,木良漪的神志便清醒过来,迅速将呼吸调至寻常。
她屏息听了片刻,睡在套间外面的木府女使并未发出动静,她梦中的失控没有惊醒她。
无声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她抬手擦去在面颊上滚动的汗珠。贴身的软绸也湿透了,黏在背上,湿哒哒,凉丝丝的。
她没去管,后仰身子平躺下去,沁人的凉意让她忍不住打寒颤,伸手替自己掩好被褥,整个裹进被子里之后,才感觉到微微暖意在回转。
外面传来遥远的鸡鸣声,她在半黑不黑的空间中望着罗帐顶部,睁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