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瑶到天机营城门口时,谢淮安已牵了马等在那儿了。
见了陆之瑶,谢淮安翻身上马,又向陆之瑶伸出手。
陆之瑶一怔,抬眼对上谢淮安期盼的眸光,心里忽而有些不忍,再者那匹马又格外高大,不借外力她确上不了身,便将手放在谢淮安手上,任由他拉上了马。
谢淮安带着陆之瑶策马驰骋,一路奔向西山南麓。二人上了半山腰,很快寻着陆之凡说的那帘瀑布。
谢淮安一跃而下,又如上马时那般将陆之瑶接下来,在一棵老树旁拴了马,便带着陆之瑶往瀑布下的溪流走。
“哇!这儿好漂亮!”陆之瑶雀跃跑到溪水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湿甜的空气,“漱石枕流,避世佳境,我日后若是隐居山林,定会选择这里。”
谢淮安跟上来,一屁股坐在石滩上。他也说不清缘由,陆之瑶的话,让他心里骤然一紧。
“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朕便将此处设界,不许其他人涉足。你大可独享这隐居之地。”
陆之瑶以为他在说笑,正欲顺势说两句玩笑话,却低头看到谢淮安本就温润的面庞,在水汽的氤氲中浮现着一层光润,那双异瞳在光里的色差更是明显,却齐齐写着慎重其事。
陆之瑶急急摆手:“劳烦陛下费心,眼下还是集中精力全力对付逆臣贼子为好。”
谢淮安盯住水面的目光动都没动,他依旧面色如常,可陆之瑶恍惚间却感到了一种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的悲伤感。
她俯身在谢淮安身旁坐下,将下巴放在膝头上,没再言语。
半晌,谢淮安终于收回了目光,转头定定望向陆之瑶:“阿瑶,朕算不算好?”
陆之瑶想都没想,冲口而出:“不算。”
谢淮安闻言一顿,随后竟是笑了,软语温言问:“怎么?”
“不够狠。”
“心狠便是好?”
“什么是好?臣女看来,敬天爱民即是好。当年的事,百姓中也多有流传。您若是当初心狠一点,手段硬一点,八王爷和张公公怎能蹦跶到今天?眼下大乾的百姓皆因您当初对兄长臣子的不忍,而日日处于忧心爆发战争的惴惴不安中。社稷尚且不稳,何谈爱民?”
谢淮安蹙眉:“那你是希望朕变成历史上更多的皇帝那般冷酷无情、杀伐果断吗?”
“臣女望您能用您坚守的“仁”,走出一条新的为君之路,创造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大乾。切莫忘了初心,以及身后支持您的人。”陆之瑶言毕,从手边捡起一枚不大不小的石子扔进水里,水面咚地一声泛起一圈圈涟漪。
谢淮安的心海也跟着荡开层层波澜。
从突然被推上龙椅那日起,他日日诚惶诚恐,惶亲王臣子不服,恐百姓子民不恭。先生教他宽厚仁慈,他一秉虔诚,可现实却频频打脸,于是他便在摇摆不定中一路走到今天。
眼下他豁然开朗,笃定了前行的道路,坚守本心,带着他的人民,也带着他心爱之人的殷切希望勇往直前罢。他于朝野之中虽仍势单力薄,可庙堂之外,他还有一群并肩作战的战友,陆之凡,阿令,天机营那些日日拼了命操练的兄弟,还有身旁的陆之瑶。他们皆一身高超本领,本可以在广阔天地间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因了他的一声召唤,他们奔赴而来,他又怎能辜负?
谢淮安忽觉风光月霁,索性退了靴袜,起身挽起裤脚,赤脚蹚进水里。
“阿瑶快来,这里有好多鱼,还有虾。”
陆之瑶不觉莞尔,也依样走进溪中。微凉的溪水钻过脚趾缝,整个世界似乎都清洌下来。
谢淮安双手抱起一条大鱼,可那鱼力气颇大,玩命甩尾挣扎,眼看就要挣脱了。
“阿瑶快过来帮帮朕!”
陆之瑶跑过去,一手攥住鱼头,一手捏住鱼尾,被两人四手握紧的鱼,这下毫无摆脱之力,动弹不得,只忽闪着鱼鳃,嘴巴一开一合。
谢淮安朝岸边扬了扬下巴:“把它带回岸上。”
二人便手上抓着鱼,一齐往石滩上走。
谢淮安从未与陆之瑶距离如此之近,闻着少女衣衫上好闻的桂花香气,他甚至不敢去看陆之瑶的脸。
陆之瑶浑然不觉,只一门心思握着鱼往岸边去。谢淮安终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却刚好看清了陆之瑶脸颊上淡淡的伤痕。
二人上了岸,将鱼放至石滩,又坐下来等着那鱼儿一命呜呼。
“对不起。”谢淮安语气飞快,不知是对陆之瑶说的还是在喃喃自语。
瀑布的水流义无反顾地砸下来,哗哗作响,盖过了谢淮安的声音,陆之瑶没听清:“什么?”
谢淮安轻笑:“无事。”
转头见鱼儿已不动了,起身去捡拾树枝准备架起火堆烤鱼。
陆之瑶看着谢淮安跑前跑后的忙碌,才觉出他的不对劲——不似前几日的疯疯癫癫,今日的谢淮安再正常不过。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陆之瑶之前只在另一个人眼里见过。那个人,不知过得好不好?午夜梦回又会不会想起自己?
“阿瑶,过来吃鱼了。”
陆之瑶回神,迫使自己不去想过去的种种。想来做什么呢?只是徒增痛苦罢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帮助谢淮安训练好亲军,稳住大乾的江山。其他的,便交给时间去解决。
谢淮安烤的鱼,陆之瑶不知不觉吃了小半条。不知怎地,这鱼的味道像极了之前兰氏烤的鱼,应是都放了一种特殊的香料。
陆之瑶吃得饱饱,才发现谢淮安竟还一口未吃,怪只怪自己方才净顾着想心事,并未注意到谢淮安的动静。
“吃好了?”谢淮安眼里都是笑意。
“嗯。”陆之瑶有些懊悔,“陛下烤的鱼太过美味,臣女便不管不顾自己吃上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无妨。吃饱了就好,那我吃啦?”谢淮安拿过陆之瑶方才放下的叉着半条鱼的树枝,张口便要吃,却被陆之瑶一把拦下。
“不要吃。我再去给您捉一条罢。”
谢淮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阿瑶你吃过的便没关系。这条分明没有吃完,再捉一条就是不必要的杀生了。”
此时的陆之瑶还有什么不明白,谢淮安是对自己有意,前几日他也并非中邪,只是爱情让人疯狂罢了。
她感动于谢淮安的真诚,自古以来,以真心付于爱情的帝王并不多见,可惜她无法回应这份真心。
找机会定要和谢淮安说清楚,让他切莫在自己身上再浪费精力。想来谢淮安也是个温柔的人呐,未来的大乾皇后定是个幸福的人儿。
一旁的谢淮安大口将鱼吃了,吃完一抹嘴:“走罢阿瑶,再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二人按着陆之凡所说,沿着瀑布往上,未见树影,已先有阵阵果香扑鼻而来。
再向上行了半刻,又向东一转,眼前便出现了一小片茂密的杨梅树林。枝叶蓁蓁,果实沉沉,殷红的杨梅挂满枝头,宝石般勾魂摄魄。山里的气候冷过山外,眼下山外杨梅皆已落果,山里却正当成熟时。
陆之瑶停了脚步,一时怔愣在原地。
“你不是最喜欢吃杨梅吗?上林苑的杨梅毁了,朕不日便叫他们将这片杨梅林连根挖出来种到皇宫之中,以后你年年都有杨梅吃。”
陆之瑶眼圈泛了红,咬紧了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阿瑶,既然朕能为你重现杨梅林,也一定能让你再开心起来,往后余生都开开心心的。”
面对谢淮安近乎表白的言辞,陆之瑶一时语塞,她想直接把话讲明,却又迟疑当下时机是否合适,思前想后的当儿,谢淮安已径自走进了林间。
陆之瑶只得先跟着也进了林子。
因这些杨梅树生得太过葳蕤,枝枝叉叉交错伸展,林中的光景一下子便黯淡下来。也因如此,林里的空气也比外面稀薄得多。
谢淮安举手摘了颗杨梅送进嘴里:“果真不错。与南溪府上贡的仙居杨梅不相上下嘛!”
陆之瑶又怎会不知,谢淮安方才是故意不等她回答就进了林子。既然他不想再提,陆之瑶便也不好重引,索性也欢欢喜喜摘起杨梅来。
可这林中的杨梅却如浸透了美酒一般,二人吃着吃着已是醉意朦胧。
谢淮安望向陆之瑶的眸光愈发**,他自己亦觉出蹊跷,握紧拳头强压下胸中那团喷薄而出的烈火。
“阿瑶,不要再吃了,这里的杨梅不对劲。”
陆之瑶已听不太清谢淮安说话,她上瘾般一直将杨梅往嘴里送。
谢淮安冲过去攥住她的手腕,大声道:“阿瑶,朕要你扔掉,别再吃了!”
陆之瑶被谢淮安突如其来的大吼吓了一跳,这才回过些神,扔了手上的杨梅。
“赶快离开这里!”谢淮安攥住陆之瑶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放开,他拉上陆之瑶便往林子入口的方向走。
陆之瑶本就醉意醺然,又被谢淮安猛地大力一拉,脚下一个不稳便跌倒在地,连带谢淮安也跟着倒下了,还不偏不倚刚好倒在了陆之瑶身上。
谢淮安直勾勾地盯着身下的陆之瑶,胸中那团熊熊大火烧得他实在难耐,他脸颊绯红,身下的陆之瑶绯红脸颊,更显柔情绰态。谢淮安情难自已,伸手欲抚陆之瑶的脸……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低吼从暗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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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沈府,泽邕院。
沈庸怀里紧紧抱着那只丑丑的手缝小熊,辗转难眠。自离开陆之瑶,本就睡不好的他到了夜里更是难熬,睁眼闭眼都是陆之瑶的身影。有时好容易睡着,梦里也尽是陆之瑶,有时在哭,有时在笑。陆之瑶笑他便跟着笑,陆之瑶哭他便跟着哭。
沈庸痛苦得想死。好在他已与陆之凡做好交易,事成之后,他便能安然长眠于地下,到时候他就能永远睡着了,再也不用受失眠之苦。
至于陆之瑶,若人死后真有灵魂,他定会化作一缕轻烟,日日守护在她身边。